九月,新完校建成使用,青石地基,青砖过半腰墙的创意,褚红的瓦顶,整齐的门窗,明亮的教室,开阔的操场,让太阳庙小学校成了全公社最惹人眼红的所在。耿家东边的大院不复存在了,只有西头的那处院子,还倔强地屹立在人们的视线里。没过多久,石朝阳借题发挥,继续拆旧建新。于是,一座离原地不远的新粮仓,便醒目地出现在了大队部的一侧。
耿家的两处院子在不同时间里被拆倒,转换成了新学校和新粮仓,实现了其本质与形态上从历史的私到现在的公的彻底转换。正如耿光祖所言,除了一堆砖瓦和椽檩门窗外,谁也没有发现值钱的玩意儿,倒是一些小娃捡到了十几个镇宅的小铁人。
耿光亮的儿子耿远东已经上了小学四年级,性格内向,少小老成,如其母一般很少与人相争,但脾气固执,一旦犟起来,九牛难拉回头。耿远东早就听说要拆学校老屋,小小年纪就郁郁不乐,充满了心事,只不与任何人说。看着墙倒屋塌,一片乱七八糟,众人皆从中拣拿东西时,这个小家伙却不为所动,只是伫立边上,一脸的沉重。有人开他的玩笑说:“这少爷就是少爷,傲着呢,才不会干这拣破烂的营生。”耿远东终于忍不住亮出了自己的观点,说:“我才不拣,这整栋房子都是我们家的。”有人啧啧说:“听听,这小东西,还记着这是他们家的东西呢。”有人嚷嚷说:“这都多少年了,这个小崽子居然说出这种话,真是本性难移。”就有上钢上线者说:“老地主死了,阴魂不散。这小地主还活着,就是代言人。这说明阶级斗争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吵吵引来了耿光祖,他明白了什么,上去揪了耿远东胳膊,骂说:“屁大个人,你知道个甚,胡说乱道,还不赶紧往家里走。”耿远东头摇来摇去,不服气地说:“这就是我们家的房子,是我爷爷盖得嘛。”耿光祖眉头一皱脸一黑,冲着小侄儿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小家伙觉到了疼,手摸着屁股,嘴里一边咕哝,一边呜呜哭着走了。
这事让焦巧珍知道了,又把耿远东拿笤帚打了一顿,可是儿子却犟上了,死不改口的还是那两句理由。焦巧珍打得手疼心更疼,歇在炕沿上时,忍不住泪如雨下,哭诉说:“你个小害祸,这么些年我白白心疼你们了,咋越长越不懂事哟。现在是啥形势呀,你咋敢说这么愣的话呢。你是不是不把一家人推到火炕里就不高兴啊!”耿远东也哭了,嘴巴还是铁硬地说:“我说的是实话嘛,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说实话呢?你们常说好孩子不应该撒谎才对呀?”焦巧珍用手捏住儿子的嘴唇说:“冤家,冤家,真正的冤家。你还不赶紧给我闭嘴,非要气死我才行。”耿远东抽噎着说:“哪我就再不说话了。永远不说了。”焦巧珍摩索着自己的胸口说:“好,好,好,你就是装个哑巴,别人也不会把你卖了的。”耿远东立马止了哭,只是眼泪还在脸上滚珠子。
焦巧珍没想到这个赌气的儿子,竟然真的就不说话了,无论如何都一言不发。两天之后,她不放心了,故意问儿子话,可是小家伙还就是不张口,而且独自一个人跑到野地里放声大哭。焦巧珍有点想不开了,她觉得有天大委屈不为儿子所理解,躺在炕上生起了病。耿远东让步了,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妈,你打我我不生气。可我光祖叔他打我,我要记他一辈子。”焦巧珍虚弱地说:“你光祖叔是为咱们家好呢。你要是就这么犟下去,挨打的日子还在后面呢。”耿远东说:“那我就跟他们拼命。”焦巧珍又气又恨说:“好我那个愣娃,你才多大点年纪,就说这么狠的话。你说你有几条命哟。”
耿远东的话不知怎么传到了村里的政治积极分子耳里,他们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把小家伙骗到了一间屋子里,几个自以为聪明的年轻人,挖空心思,问死问活,却没有从耿远东的小嘴里得到任何回答。小家伙就挨了一顿打,但他只哭不说话,这成了村里的一桩新闻,许多的人试着非要他说话,也都以失败告终。
有个大娃娃为了破除耿远东禁口不说话的决心,捏住他的鼻子,把手指硬掏进了嘴里。耿远东狠狠地咬住,无论外人怎么抽打和威胁,就是不松口。那娃疼得哭爹叫妈,说了一堆好话,才算脱嘴而出,只是指头已经肿得粗了有一倍,十几天消不下去。
村里再开批斗会,耿远东说过的话,以及他拒绝说话的事就成了引子,耿家的大小人都被牵扯进去,一个个接受审问和调查,理由是“娃娃嘴里吐真言,”娃娃的话肯定是受大人的影响,才会那么说的。焦巧珍与世无争,悄无声息偷生的愿望被打破了,她成了队里煽动年轻人政治热情的活对象。而且这把火越烧越旺,连六奶奶和姣姣都没能置身事外,他们不断被单独叫出去问话,然后再以不同之口的话,添油加醋地互相为证,进行深入的挖掘。越挖问题越多,思想和阶级的根源越深,反动的帽子也越扣越大。焦巧珍每次蓬头垢面地回到家里,都要盯了儿子看上半天,耿远东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错,抱住耿巧珍放声大哭。
耿六向石朝阳求情说:“支书,我那个孙小子是个犟牛,娃娃家说话不知深浅,大人们总不能揪住不放吧。你跟那些娃娃们说上一声,就不要折腾光亮家的了,有什么罪要认,我们男人家认,有什么话跟我们家男人说就行了。”石朝阳没好气地说:“六爷,你当这大队是我们家大队呀?那些年轻人是我们家的娃啊!这是什么时候,连贫下中农都不敢乱说话,你们家咋就不知道厉害呢。”耿六挠着头皮辩说:“知道,知道,我们咋能不知道呢,可这娃娃不懂事,他给你冒出了那么一句话,现在想甩也甩不掉了。我只是想求支书你,帮着说上两句开脱的话。以后我们家不管是谁,就连屁也不敢放了,更不要说乱说话了。”石朝阳郁闷地说:“六爷,你们一家是中农,尽量少跟焦巧珍往一块掺和。她的身份太特殊了,我能关照上的地方自会关照,但面面上现在就这么个形势,该咋样她还得忍着,要不然麻烦还会更多。”
有了这样一句话,耿六放心了,站起来准备走,石朝阳叫住了他,犹豫地说:“六爷,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讲,讲了怕你们有些想法,又会骂我的不是了。”这么多年,耿六还是头一次见石朝阳吞吞吐吐,心里纳罕,忙说:“支书对我们家的关照,谢都谢不过来,你这话不是骂我们吗!”石朝阳摆了摆手说:“你知道吗,咱们陕坝县的老县长郭世雄,最近我听说也被打倒了。老汉受不了罪,喝药自杀了。”耿六目瞪口呆地“啊”了一声,又是快意,又是震撼。石朝阳继续说:“那可是个老革命,我们和人家比起来,资历差远了。我是想,连那么大的人物都说倒就倒了,轮到我们这些人,那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耿六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觉得不对,又摇了摇头。石朝阳这才话入正题说:“现在人们什么都讲政治,咱们也不能留人以话柄,你们要是能理解我的意思,就体量一下我的处境。”这下耿六明白了,他万分理解打保票说:“支书的意思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们家绝不会连累你的。”
没过多久,耿六的放羊差事被人给顶替了,耿光祖的工程队解散了,他的队长职位也就不存了,而在完小里教书的姣姣,因为家庭问题被辞退。全家人都成了一般社员,每天下地参加队里的统一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