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媛不久在另一家民办幼儿园找到了工作，又像从前那样去上班了，而她和小林之间的感情，却始终没有升温到我猜测的位置。就像她告诉我的，她不爱小林。她这一生都不可能爱上他。她甚至不爱水建军。

她爱过的，只有大林。然而现在，心爱的大林在哪里呢？

对很多人而言，永远追寻不到的，才是真爱吧。

潘媛也曾经在电话里问小林，她说，你的情意我可能亏欠不起。

小林说，不用偿还的。这世界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总有另类的。或者其实从来不是另类，只是你没有看到而已。

潘媛说，你喜欢我吗？

小林没有回答。他说，感情的事，是不用说出来的。

潘媛说，不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

小林却转换了话题。他说，如果有机会休假，或者执行任务经过，他想来看看潘媛。

潘媛不知道他所说的看看是什么意思，是追债还是怀有另一种目的？不知为何，她习惯于把别人都想简单了，考虑小林的时候却反而面面俱到，尤其会向不好的一面去想像。

所以她含糊其辞地答应着，心里却莫名的有些忧虑。

因为对一个还寄宿在另一个男性家中的女人来说，她知道此时的状态来面对小林，似乎还为时过早。

小林一直没有来。而半年后的那一天，潘媛在就职的那家民办幼儿园，接到了水建军寄来的离婚协议书。她毫不犹豫地就签了字，并且约定了和水建军在民政局门口碰头的时间。

那日，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不管是潘媛和水建军，都抱定了一拍两散的决心。所以在财产的分配上也没有那么多计较了。

所有不动产都归水建军所有，潘媛得到了一笔数量可观的现金。

虽然还不能买房子，但应该可以租着房子，衣食无忧地生活一阵子了。

水建军主动提出开车送潘媛回学校。一路上他半带讨好地说，他可以帮助她的编制回到原来的那所公立的幼儿园。潘媛冷冷地说，我知道你有本事。现在你的愿望也达到了，如果你愿意做好事，我也不会拦着你。

水建军说，夫妻一场，一起去吃顿中饭吧。

潘媛没有拒绝，车子就开到了一家餐馆的门前。

这是一家老牌子的粤菜馆。

水建军追求潘媛的时候，经常在这里请她吃饭。而现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门口的水晶玻璃依然精致透亮的，他们却将从这里走出，成为陌路。

潘媛的鼻子里发酸，眼泪就充斥了眼眶。她原本以为自己一点都不会留恋的，却发现，所有的过往，都是生命中不可替代的记忆，每割裂一段，都会有血肉相连的痛楚涌上心头。

在他们以前坐的靠窗的位子上，水建军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都是潘媛爱吃的海鲜。

水建军的胃口很好，潘媛却是如同嚼蜡般食之无味。水建军热情地给她夹菜，还提议开一瓶红酒。潘媛讥诮地说，怎么感觉不是离婚，像是庆祝结婚啊！这么一说，水建军也觉得有点过了。

不过狡黠的他马上把锋头指向了潘媛。

他说，也是为了庆祝你的重生吧？你不是一直梦想有真正的爱情吗？离开我，你就可以飞出你的牢笼，启程了。

潘媛说，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就不该认识你。

水建军说，那你该认识谁？

他有点咄咄逼人，可能是已经离婚了。

他有点肆无忌惮，他说，你该认识的人，是大林吗？

潘媛的脸白得像纸一样，她扔掉了筷子，站了起来，说，我走了！

别走啊！你，不想听听其中的真相吗？水建军拦住了她，他此时的样子就像个无耻的流氓。

但即使这样，他依然充满傲气，依然是一个在潘媛面前战无不胜的赢家。

潘媛想，她真的不该认识他，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她重新坐到了位子上，把一杯红酒一饮而尽。

她说，好，你也别卖关子了。什么真相，你，统统说出来吧。

水建军也干了自己杯中的酒。粤菜馆里霎那间阒寂无声，明明是艳阳高照的中午，却感觉提前来到了深夜。

那是冬天的夜，有一种凛冽的冷，从每个毛孔中穿越。

仿佛是低低的呜咽。眼前的青花瓷杯，和家里的那只竟然是一模一样。

她一捧在手心，就像是走在刀尖上的小人鱼。绵密的血涌了出来。

像那场无法停止的冬雨。然后，她就在那雨的尽头。

听到了一声致命的枪响，随着她手中的杯子，一同如烟般纷纷坠落。

小说写到这里，我想有必要把来解释一下。说实话，当时我被潘媛的故事吸引了。我觉得那两个与她息息相关的警察，就应该叫作大林和小林。

虽然我心知肚明，小说中的他们和童话中的《大林和小林》是迥然不同的，我还是让他们以如此的名字在蜿蜒的轨道中走过。一直走到了这部小说的结局。

至于那日，潘媛在和水建军正式离婚后，水建军所告知的潘媛的真相，潘媛一直都没有告诉我。我想，她再也无法向我倾诉了。因为那天之后，她就失踪了。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间歇性精神病的患者。她在精神病发作的时候，只会不断地重复两句话，一句是大林当局长了。另一句是小林死了。

就因为这两句话，我托朋友找到了C市的公安局，证明了潘媛所说的并非胡言乱语，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他们局里的人说，大林当上了C市公安局的代理副局长，升迁速度之快令人瞠目。而据小道消息说，除了他出色的有目共睹的个人能力之外，他在C市还得到了有背景人物的重用和提携，那个关系网十分错综复杂。他因此成为C市最年轻可能也是全国最年轻的公安局副局长，事业前景不可限量。再说到小林，他在前不久的一次任务中不幸牺牲了。

警察这个职业永远充满危机，也是它让人崇敬的最主要的因素之一。不过小林死得如此突兀，实在是令人惋惜。我再打听的时候，注意到一个细节，那就是小林牺牲的那天是十二月二十日。

而潘媛正式离婚的那天也是十二月二十日。

于是那些夜里，我慢慢地理出了一些事情的头绪。

我推断那日水建军告诉潘媛的真相，其实就是大林能够当上副局长的真正原因。水建军和大林本来就相识，并且因为共同的利益坐在了饭桌上，他们之间存在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却成为了一个永远的秘密。

水建军离婚了，大林也升官了，秘密沉入水底，再也没有浮出水面的那一天。

这是一场阴谋。

一切成为了泡沫，像一张破裂的，难以再缝合的脸。

我打电话给从未谋面的水建军。

他问我是谁？我说是潘媛的朋友。

他说男朋友？我说你管得太多了吧，你们现在没有关系了。水建军一听就火了，没有关系了你还来找我，你疯了吧？我说疯了的是潘媛。水建军说，她疯了和我也没有关系了。我说，怎么没有关系，她是被你逼疯的！水建军说你不要信口雌黄，没有证据不要乱说。她是打了一个电话后才不正常的，还是我把她送到医院去的，医院的医生都可以作证的。她打电话打给的是小林，这个小林我根本不认识的，我认识的只有大林。所以说我没有说谎，这件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还想说什么，电话里响起了小毛头的哭声。水建军说对不起，我儿子哭了。

然后电话就挂了。

从潘媛发疯到今天，也不过半年时间，水建军却已经当上了父亲。

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愤怒令我双手颤抖。

只是，我依然理不出其中的细枝末节。到最后，我索性放弃了追寻，因为这个过程令我痛苦，比我知道潘媛发疯还要痛苦万分。

我唯一感到幸运的是，所谓的真相，已经和潘媛擦肩而过。

再也不会回头。

她清醒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对那段往事的记忆。她看起来神清气爽，和正常的人没有什么两样。

她还是睡在我对面的小床上，安静得像一壶茉莉清茶。

连绵的雨季结束了，隆冬的阳光终于有了些许暖意，抚过她没有一点瑕疵的脸，和透明得像天空般辽远的眼睛。

她每天都会换不同的衣服，她还是像从前那般爱美，唯一不变的是脚上的粉红色皮鞋，还有桌子上那本挚爱的童话，《大林和小林》。

我每天都在超市上班。

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那么拼命工作努力挣钱。我突然意识到肩上的不容推卸的责任，只因身边的对这个世界还一无所知的女孩。我买了一辆二手的自行车上下班，我只想早点回去照顾家中的病人。

在潘媛随身的包里，有一张数目不菲的存折，但我不会去动用她。我要用这笔钱为她治病，直到她真正好起来的那一天。

而就在昨晚，她突然在半夜中醒来。像在沼泽中穿行般，匍匐地爬到我的床前。我被惊醒，拧亮了灯，灯光下的她浅笑盈盈，不像是犯病的样子。她低低地说，我们结婚吧。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说，你在说什么？

她重复说，我们结婚，好吗？

她伸出手勾住了我的脖子，她的声音温软如绵，气息像颗颗晶亮的珍珠滑过我的枕边。我情不自禁地也抱住了她。我说，我没有车子，房子，我什么都没有。我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在超市上班，像一只庸庸碌碌的蚂蚁。

而她只是摇头，不停地摇头，她说，我想，一辈子在你面前看童话，是多么幸福啊！

我说，可是，生活没有童话。

有一天，我们也会吵架，也会生气。

也会痛，也会流泪，也会遇到生活的种种磨难。

但我一定会理解你，包容你，和你一起承担。

童话的意义不是梦境。

而是从梦境走向现实。

那个夜里，我们紧紧相拥着。

睡了一夜。我一直看着她在怀中，像一只倦了的鸟儿，终于回到了她温暖的巢。

我的眼泪缓缓地涌了出来。

我承认我很没出息，我承认吻了她很多遍。我承认，我最幸福的时刻其实已经悄然而至。

原来真的，幸福只和某种信念有关，而没有其他。

那夜，和着窗外的细雨，我一直在她耳边呢细细呢喃。

我最可爱的人儿，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一定。我会陪伴你，看着你睡觉，看着你起床，看着你穿上粉红色的皮鞋，穿上最精致的衣裳。

看着你坐在书桌前，一遍遍读属于你的童话。

那本《大林和小林》，你要读多少遍呢？寻觅金山的大林已经死去，而勤劳朴实的小林却在生活中成长。

他会幸福快乐的。

一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