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纪事‖七模糊和瘦拍儿

01

这些年,每个暑期我都会从北京独自回洛阳陪父母一段时间,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陪伴的这几天时间,我基本不出门,也不会走亲访友,做做饭洗洗碗聊聊天。父母年岁大了,我十分珍惜陪在父母身边的这些日子。

几乎每次,父亲都会给我讲很多小刘庄的陈年旧事,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到如今,庄东墁五门人每个家族的百年兴衰史。这些故事都是父亲小时候听说过的和记事以后亲自看到的,虽比不上《红楼梦》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但故事一样精彩,一样充满血雨腥风和爱恨情仇。父亲讲述的人物命运超过一百人,其中的绝大多数人已经消失在茫茫无际的历史烟雨之中。他们本来就是乡村小人物,卑微地活着,然后又卑微地死去,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几乎没有人会关注到他们。这些人既没有耀眼的功绩,也没有文化的传承,村上能识字的人本来就很少。

很多人都没有了后代,他们已经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就像他们从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即使部分有后代的,他们的后代也不一定知晓,即使直到今天在这个村子里,耕读之家仍是极少数,他们不懂得知识改变命运,更不懂得传承和记载,祖宗在他们眼里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符号,祖先的悲惨命运和故事细节早已失传。

父亲今年八十岁了,他多次对我说:我现在已经是小刘庄岁数最大的人了,等我没有了,就再也没有人知道庄上这些拉拉杂杂的事了。我把父亲讲述的故事录了音,再加上父亲的一些手稿,整理成文字记录。弄不明白的时候,我就打电话问,截止现在,总算弄明白了小刘庄东墁往上几辈人的人物关系。可以说,这个村子的百年历史,整个小刘庄人,包括至今仍生活在这个村子里的人和已经定居在外的人,都没有父亲和我知道得多,每个家族的传承关系、他们祖辈的姓名,当然也包括轶闻趣事和悲惨故事。

在这个急功近利、喧嚣浮躁的时代,能知道自己祖父和曾祖姓名的人已经寥寥无几,知道高祖姓名的人就更少了。没有记载就没有历史,人类文明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记载和传承的历史。

我的村庄是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庄,穷是这个村庄唯一的特征。刚解放实行“土改”的时候,村子里连个“地主”都选不出来,最高成分是“富农”,别的村都批斗“地主”,我们村只能批斗“富农”。甚至连紧挨着村子的土地都不是本村的,而是临近村子的。

我的村庄很小,只有两个生产队。东墁是丁庄大队18队,西墁是19队,我们家住在东墁。对这个村子的穷,我有切肤之痛。在这片贫穷而落后的土地上,先人们受尽了生活的磨难和命运的摧残,我愿意为他们树碑立传。

02

“七模糊”和“痩拍儿”是父子俩,他们俩离开这个世界已经超过了半个世纪。除了我的父亲,恐怕已经没有人能够记住他们了。记得有一句话是:普通人离开这个世界五十年后,就会被这个世界遗忘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这就是人生的真相。诚如是也。

“七模糊”是父亲的“七爷”,“痩拍儿”是父亲的“十一叔”,他们家和我们家近门,前院挨后院,鸡犬相闻。在大家族男丁中排序,“永”字辈的,我的曾祖父排“老五”,“七模糊”排“老七”;“元”字辈的,我的祖父排“老四”,“瘦拍儿”排“老十一”。以前的农村都是这样以家族为单位,兄弟们按照年龄大小统一排序的。我的父亲是“兴”字辈,我本人“尚”字辈。

先讲一讲“七模糊”亲弟兄们的故事。

“七模糊”亲弟兄六个,他是弟兄们中岁数最小的。我的曾祖父因是单传,小名“随群”,他们家弟兄们众多,于是随在他们弟兄们当中,排行“老五”,这样“七模糊”就排行“老七”了。“七模糊”生年不详,推测在1900年前后,卒年1968年或1969年,活了六七十岁,在他亲弟兄六个当中算是活的岁数最大的了。亲弟兄六个在农村比较少见,更别说像我们这样的小村庄了。本来是人多势众的一大家子,无奈特殊的时代,贫苦的家庭,命运多舛,灾难与不幸总是与这个家庭不期而遇。

“七模糊”的大哥,也是家族“永”字辈的老大,生卒年不详,是个厨师,雇在赊店街一个生意人家里,专职给人家做饭。那个年代奉行“老大守家”,他就在老家娶妻生子,没大福没大祸,一生还算平安顺遂。老二老三老四就没那么幸运了。

由于弟兄们众多,家里又穷,生活自然捉襟见肘,老二老四为了讨生活决定南下湖北。弟兄二人来到河南与湖北交界的一个村子,给当地村里人种地,当时俩人也就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尚未成家。后弟兄俩商量,在村上的水塘里养鱼,增加点收入。那时村上的水塘都是常年有水的,于是买好鱼苗投放到水塘里。

到了秋天,村上的人都去水塘里捞鱼,嘴上说是捞“野生鱼”,不捞“养殖鱼”,可谁会把捞到手的鱼再放掉呢?他弟兄二人急了,站在岸上大声喊叫,可怎么喊叫都不管用,后来就开骂了,当骂道“日恁八辈”时,全村人一哄而上,拿着棍棒打他俩,结果竟被乱棍当场打死了。打死后,有人到小刘庄报信,我的曾祖父和另一位村上人作为代表,去当地协商,协商结果,由全村兑钱给他俩各买一口棺材。棺材拉回小刘庄,他们的妈一看,俩儿去的时候是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回来却是两口棺材,受不了这种刺激,当场“扑通”一声晕倒在地,再也没有醒过来,这一下子埋了三口人。这件事情大约发生在1910——1920年之间,具体时间已经难以考证,距离今天已经过去了一百年。

“七模糊”的三哥,不知其名。气极了,死了一个哥,死了一个弟,还搭上了一个妈,这时候两个弟弟还小,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报这个血海深仇。可报仇也没有别的办法啊,单枪匹马肯定是斗不过当地人的,只有趟杆儿(当土匪)。刚进去肯定还是个小喽啰,没有话语权。没过多久,有一天夜里他跟着一帮子土匪来到小刘庄,土匪们开始抢东西,放火烧房子,当一个土匪拿着火把去点一家人的房子时,他大声喊道:“弟兄们啊,那可不敢点啊,那是我穷二婶家的房子,那可不敢点啊!”他在土匪杆里肯定人微言轻,哪会有人听他的?结果不但没能制止住土匪烧房子,还被庄上的人听出来了是他的声音,他被暴露了。等上边来人追赶,到了屈营就把他捉住了,押解到南阳,被官府杀了。结果是仇没报成,又搭上一条性命,这是老三。

就这样,亲弟兄六个一下子成了弟兄三个。“七模糊”还有个亲哥,也就是老五,家族排行“老六”,四十多岁还没有娶下媳妇,后来与一个“上头”(当地对北边一带的统称)来讨饭的女人结合,过成了一家人家。时至今日,这亲弟兄六人中,也只有这个“老六”有后人了。中原一带,人们逃荒都是往南走,对平顶山、叶县一带逃荒过来的人,我们当地都统称为“上头人”,而当地人逃荒就是“下湖北”了。

03

“七模糊”一生命运坎坷,哥哥们的深仇大恨,此生是没有办法报了,妈死的时候他也只有十来岁。长大以后结婚,媳妇给他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男孩。那个年代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闯鬼门关,条件稍微好点的请个接生婆,条件一般的连接生婆都不请,一切听天由命。妇女因生孩子难产而死的太多太多。七模糊的媳妇不幸染上月子病,俩双胞胎儿子还没满月,她就死了,人命如蚍蜉,真是可怜啊。

没过多久,俩双胞胎儿子就夭折了一个,另一个总算长大成人,他就是“瘦拍儿”。

“瘦拍儿”自小没有妈,和“七模糊”父子俩相依为命。“瘦拍儿”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性格懦弱,婆婆娘娘的,从父亲记事起,他就常年待在我家院子里,跟着我曾祖母,他喊“五娘”,也跟着我祖母,他喊“四嫂”,学纺花,把纺花车搬到我家院子里,学各种针线活,纳底子做衣裳都会。

“瘦拍儿”虽然是个男的,但针线活十分拿手,不用说这也是生活所迫。生在这样的家庭,打光棍是他必然的命运,能活着就不错了,娶媳妇这样的事想都不要想。“瘦拍儿”终究还是没有活过万恶的“六零年”。仅仅是活着这样的人生最低要求,也无法满足。

1960年,“瘦拍儿”三十岁左右,我的父亲那一年17岁,有一次过星期,父亲从赊店的中学回到家,见到“瘦拍儿”正躺在院子外边的空地上,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于是喊道:“娃啊,给你瘦拍儿叔拉起来吧,让瘦拍儿叔看看你,下一个星期你回来就不一定能见住我了。”父亲走过去,轻轻地把“瘦拍儿”拉着让他坐了起来。“瘦拍儿”很瘦,已经饿得皮包骨头,连自己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真的,第二个星期父亲到家,“瘦拍儿”已经饿死了,父亲真的没能再见到他的“瘦拍儿”叔一面。就这样,相依为命的父子俩就剩下了“七模糊”一个人,成了生产队的“五保户”。

“七模糊”是父亲的七爷。生产队的时候,“七模糊”年年给队里种瓜,是个“瓜把儿”,六零年的时候他还种着瓜。有一天父亲去地里干活,他在瓜庵里看见了,离老远就冲父亲招手,一边招手一边小声喊:有,有!(父亲的名字)。声音大了怕别人听见。父亲不知啥事,走到跟前才知道,原来“七模糊”炒了一碗豆角,稍微咸咸的,那个时候盐也是主贵的,平常根本舍不得吃。他是看着父亲把那一碗豆角给吃完的。父亲在家族中,是“兴”字辈中的老大,虽然小时候家里很穷很穷,但他得到了家族里长辈们太多太多的关爱,父亲应该是这个苦难家族的希望所在。

“七模糊”对父亲好到什么程度呢?大约1968年的时候,“七模糊”已经病得起不来床了,有一天中午,父亲端着吃饭的碗去他屋里看他。他对父亲说:“有啊,你都恁忙,你就像今晌午这样,你端住碗吃饭的时候过来叫我瞅瞅你,我心里都得劲啊。”又过了些天,“七模糊”的病情更加严重,父亲一看他快不行了,就去找生产队商量,想给他买个老屋(棺材)。那个年代刚刚经过全民“大炼钢铁”,村上能烧的东西全烧了,小树还没有长起来,农村里木材根本就没有,买个老屋也是难啊,后来听说方城县有家做水泥老屋的,征得生产队同意,父亲准备第二天就动身去方城县买。

当天夜里,父亲和秀爷(七模糊的亲侄子)睡在“七模糊”的跟前给他守夜,他不让父亲离他太近了,每当父亲走到他近前的时候,他就用手往外推推父亲,不让靠得太近。父亲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怕痰啊尿啊之类的弄脏了父亲。这个老汉儿临死都在为他人着想,多么善良的老人啊。这一夜,“七模糊”不停尿尿,人躺在床上已经只有出气没有回气了,父亲和秀爷是眼睁睁地看着“七模糊”离开这个世界的。

父亲讲这一段故事的时候眼含泪光,苦难的家族,有着太多太多的不容易。父亲身材瘦小,应该也是那个年代造成的。父亲这一生穷怕了、饿怕了,即使生活条件好了以后,仍旧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从不会浪费,也从舍不得花钱,这已经成为他的生活习惯,刻在骨子里。大饥荒年代留下的心理阴影成为父亲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04

“瘦拍儿”在人世间的三十年,没有享过一天的福,他到人世间这一趟就是来遭罪的。“七模糊”有点像余华小说《活着》里的主人公福贵,父母、哥哥、妻子、儿子,自己的亲人被他一一送走,最后成了孤苦伶仃的“五保户”。

“七模糊”和“瘦拍儿”的悲惨故事,是那个年代贫穷落后的小刘庄众多先人们命运的一个缩影。据父亲回忆,仅仅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小刘庄东墁,饿死的人口就达三十几人,几乎每家都有人饿死,要知道整个庄东墁一共才一百多口人。家家户户都在办丧事,可基本上都听不到哭声,因为活着的人也都饿得没有了一点力气,都在勉力活着。

据父亲仔细回忆并逐户计算,1950年土改时,小刘庄东墁共有人口137人;到了1961年经过三年自然灾害,人口总数下降为110人;2010年南水北调,丹江口库区移民搬迁过来以后再次重新分地,小刘庄东墁参与分地的户籍人口为133人。这就是历史的残酷真相。能够出生在1960年的人,非富即贵,至少我们村没有。

有的人拼尽全力,也只是为了活命,可还是被阎王喊了去;有的人口含金钥匙出生,一生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这就是人世间,人与人的悲喜从不相通。

不折腾,让老百姓有饭吃,就是执政者最大的功德。宁作盛世犬,不作乱世人。仅以此文纪念小刘庄那些早已被人遗忘的先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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