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曾有一则消息引发网络热议。据传是北京大学的新生接受了一项心理测试,其中要求回答的一个问题,是“你觉得人生有没有意义”。不曾料到的是,大多数的学生,表现出一种困惑不解的态度,甚至有40.4%的北大学生认为人生活得没有意义。北京大学副教授、临床心理学博士、精神科主治医师、北京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副主任、总督导徐凯文,认为核心原因是北大的学生患上了一种“空心病”。所谓“空心病”,就是感觉到自己身上没有价值或意义,也可以叫做“价值观缺陷所致心理障碍。”以前可以通过学习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当忽然之间实现了梦想,到达了最高学府之后,觉得要追逐的那种价值已失去意义了。当然,徐凯文也解释说这个数据可能被误传,真正有问题的人其实不多。但比现象更重要的是:我们应当如何解决存在的问题?事实上,不仅仅只是某一所高校,某一部分学生患上了“空心病”,甚至可以说我们现在社会上大多数人都患上了“空心病”,许多人有着强烈的无意义感,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即使他们有着光鲜亮丽的社会形象,但内心还是空荡荡的,如置身荒野。
《中国少年儿童十年发展状况研究报告(1999-2010)》提供的数据显示:10年来,我国中小学生睡眠时间持续减少,厌学、焦虑、敌对、敏感、抑郁、偏执等心理问题在中小学生中屡见不鲜。徐凯文认为“空心病”是中国的功利主义的教育导致出现的,应试教育下脱颖而出的那些卓越个体,其实许多人感受不到生命的价值、无法拥有学习的价值。外表光鲜艳丽,内里一片苍白;外面疙疙瘩瘩似乎挺有个性,其实却经不起一点挤压。他们就像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孤岛一样,内心空洞,情绪低落,现在没有真正的喜欢上学习,未来也不会喜欢他们所从事的职业,甚至人生。
其实,关于“空心病”,我认为这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读读村上春树的作品,就可知道日本战后一代青年的低落的情绪状态。在村上春树笔下,人活着的过程就是不断寻找不断失落的过程。村上作品的主角大多是时空和命运的囚徒,他们空空如也,在他们的路途中走着走着,不断失落,直至不再遗下什么。……他们有时也拥抱影子。但他们其实连影子也不是,他们只是影子的影子。日本影坛几乎每年都会出现至少一部病态犯罪题材的大作,而独立制片、地下电影等小成本作品,更是不胜枚举,内容也更残暴、血腥、病态。日本文化中这种对于“病态”的执迷,其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我觉得,这个孤岛心态、推崇壮烈樱花与武士道精神、擅长“逼自己”的民族,二战失败导致赤条条一无所有,在一片废墟中战后重建,数代日本人为了大和民族的荣誉而奋斗,一心一意为国家、为社会放弃自我,心中有再多不满也被压抑下来。这种“压抑”,导致了他们70年代经济的成功,也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病态”审美的萌芽。接着是上世纪90年代初期,经济泡沫产生,人民精神再度被击垮,也出现了很多自杀现象。于是,日本民众某种程度上要寻求一种发泄,导致病态的文化产品一直在日本颇有市场。
一项国际调研发现,瑞士青少年自杀者中近一半使用枪支结束自己的生命。持枪自杀,是成功率最高的自杀方式之一。与之相比,割腕、服药等自杀尝试,固然是极端痛苦的征兆,但从概率上来说并不那么容易成功,选择这些方式的人,内心往往对死亡还有一丝迟疑。然而持枪自杀,则是一种非常决绝的姿态。为什么人间仙境般的高福利国家瑞士,仍然有这么高的自杀率?国外的调查发现,越是生活水平高的发达国家,抑郁症的发病率竟然越高。抑郁症患病率超过30%的国家分别是法国、荷兰和美国。同时,女性的发病率是男性的两倍。在英国,大约有半数的妇女曾经服用过抗抑郁药品“百忧解”,以至于媒体惊呼,英国已经变成了“百忧解国度”。
过去的100年时间是人类科技突飞猛进的100年,洗衣机、冰箱、微波炉、烤箱、全自动热水器,如此众多的发明把我们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但是我们却越来越难以感觉到快乐。进化心理学对此的解释是,在人类整个进化史中,我们所面临的就是艰苦恶劣的生活环境,因此我们的心理已经被调整到去适应这种环境——即从劳动中获得心理奖赏。而现在安逸舒适的生活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我们的心理还来不及去调整,我们长期得不到心理奖赏,于是我们就开始抑郁了。换言之,越是舒适富裕的生活环境,却让我们越来越远离快乐。进化心理学的解释是,人们会从自身的不断进步中获得幸福感,这就好像是网络游戏中的升级一样,从11级升到12级,你会感到高兴,但如果你的等级再也升不上去了呢?这时候你要想维持之前的幸福感,就只能借助药品了。如果你生活中有一大堆琐碎繁重的体力劳动需要你去做,你也没空抑郁。怕就怕你有大把的空闲时间,而且你再也无法升级,此时抑郁症就来找你了。
无法升级也许是北大学生“空心病”的一种解释原因。曾经,在那些“提高一分,干掉千人”的高中奋斗阶段,即使头悬梁、椎刺股、焚膏续晷、苦不堪言,但梦一般的北大花园中的梦一般的美好生活,在远方召唤和激励着他们前进,而一旦真正来到了博雅塔下、未名湖边,日复一日的繁琐单调生活中,需要斗争的并非是外在境遇的突围,而是要直面和处理生命本质的矛盾。或许,正是因为这超高的“幸福感”,才使他们觉察到生活的荒谬,切身体会到根本价值的缺失。位于北京市海淀区西北凤凰岭下的龙泉寺,据说“清华、北大学生扎堆”,被外界赋予了“清华北大分校”、“中国素质最高的寺庙”等名号。北大清华学生的出家率那么高,也许也可以用此作一解释。
我甚至不无惊恐地眺望到,当人类社会按现在的趋势发展下去,即便人人丰衣足食,接受教育,爱好和平,保护自然,最终成为了一个一个delicate individuals(精致的个人),会不会继而发觉了人类的存在原来真的是没有意义的,然后以一种希腊悲剧式的姿态,以一种尼采式孤绝个人的方式,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呢?或许除了核战争,资源耗竭,外星文明之外,这种自我戕残,也是一种人类可能的灭亡方式?
相对于130亿年的宇宙演化史,46亿年的地球创化史,只有一万年的人类文明史(其中不过五千多年的农业文明时代,三百多年的工业文明时代),从宏大的宇宙尺度而言,人类生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虽然渺小到不堪,我们还是要在这个没有意义的世界里寻找意义。生活若没有意义,则更值得人们去经历它。反抗“荒谬生活”在另一种意义上给生活赋予了“价值”。
其实,我的身边,就有不少挣扎和寻路在青春荒野的孩子,他们问我:“老师,人类存在和发展,到底有多大的意义?我们的存在和打拼,到底对世界有多大的意义?人需不需要一个动力去好好生活?如果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的话?”
一开始,我觉得不可理解,二十岁的年纪,正是全身心的饥饿。对爱情,对生活,对所有一切,都应该如狮搏兔,对这些年轻的生命而言,生活是一个盛宴,它应该是一个盛宴,如果它不是,那么就用丰富多彩的食物塞满它,让五彩斑斓的佳肴摆满青春的盛宴。怎么能够空心和麻木呢?如同一个餍足而迟钝、浑浑噩噩的中年。
我告诉这个迷茫的孩子,给没有意义的世界赋予意义,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可是,赋予一个意义,真的对世界有意义吗?”
“不要问世界,只问我们自己。只有通过我们的心,世界才敞开并具有意义,否则它只是默默寂寂。”“还在迷茫阶段的时候,怎么可能找得到明确意义呢?给自己一个远方好了,不要问现在做的事情,有意义还是没意义,有用还是没用,只管往前,只管奔跑,让自己缓慢而坚定的成长。”
“老师,到底什么是远方?”
“远方是一个不太明确但值得去努力的前方,走在路上就是了,人不可能什么都想清楚了再出发。”
人类需要“意义”——这或许是我们生命的高级功能。其实,当一个人真正认清生存的荒谬性后,不得不面临这么一个选择时,他才会发现,他对“人是谁”的探索直至此时才真正步入正轨,他的人生之旅直至此时才有了方向。他在此之前都是在麻木的状态下无奈的挣扎。
给没有依据的生活找到依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