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成年人的暑假

青绿的稻田是有香味的吗?没有。但为什么我好像闻到了它的味道。


从毛豆到黄豆

对暑假最深的印象之一,就是蝉噪的午后,外婆端来满满一筲箕的煮毛豆。热气腾腾的,还有些烫手。我从不会老老实实用手剥开,只愿一味地放到嘴边,手指轻轻一按,豆粒就滚如口中,轻吸一口,还有咸咸的香料煮过的水的味道。

成熟的毛豆是饱满的。口感绵、软、粉。若是吃到尚未成熟透的毛豆,则是偏脆,有股生涩的味道。我们自然都是喜欢成熟饱满的毛豆,但略干瘪的,尚未成熟透的毛豆,却因为外壳内空隙够大,香料盐水更足。

我十分偏爱这咸味,连煮花生也是同样的道理。

煮花生我们也常吃,方法同煮毛豆一样。也是暑假里应时的零食。但我更爱毛豆。大概青绿色的食物里,都有独特的「绿色」的味道。要说起来,大概类似雨后青草香。

光靠吃煮毛豆,是吃不光地里的毛豆的。剩下的,就会被晒干,成为黄豆。从毛豆到黄豆,只差一个炙热暑假的距离。

待毛豆在地里完全成熟,将叶子都扯掉,连根拔起,用谷草扎起来,晾挂在铁丝上。漫长的晾晒过程就开始了。几乎年年暑假,外婆院坝里都挂满了正在晾晒的毛豆。太阳很大的午后,看它们由青变黄。暑假,也快结束了。

夏天傍晚,偶尔会遇到很急的暴雨。豆大的雨点倾盆而来。透过一架一架的毛豆杆之间的空隙,落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墨点。晾晒的毛豆经不住雨,一家人就开始了疯狂的解救毛豆之路。这是紧张的夏日大作战,但儿时的我总认为这是一场游戏。

大约十分钟,所有的毛豆被解救到了屋檐下,整个院坝的地面,也浸湿成了墨色。倾盆大雨终于变得更加肆虐。我常躲在屋檐下望着天,有时候雨大到,伸手出去,雨淋到手臂上,会被击打得生疼。

待毛豆彻底被晒干,晴日傍晚狗狼时分,外公就在里院用棍子敲打已经晾干的毛豆。这时候的毛豆,已然成为「黄豆」。一棍子下去,噼里啪啦地作响,黄豆已经无处躲藏,从豆荚里急速蹦出来,跳落一地。这时候如果太阳还未完全落山,从夕阳的余光里,还可以看到空气中弥漫的豆荚上腾起的灰。

把豆荚和枝干都拾去厨房,它们最终会成为柴火,在灶膛里燃尽最后的生命。而被棍子打落下来的黄豆,被祛除枝叶残渣之后,放在大簸箕里再次晾晒,直到家里来了客人或者外婆居住在外的儿女们回来了,黄豆们会通过石磨,成为豆花。

家乡有吃蘸水豆花的习惯,而外婆家更是以此为傲。在盛行机打豆浆之前,所有的豆浆豆花,都是舅妈自己磨出来的。当然,如果是在暑假,我和姐姐自然会帮忙。但这里面,我也从来只把这些活儿当做游戏,好像石磨转了一圈又一圈,把豆子变成了豆浆,就是一种胜利。

小半勺黄豆,一勺清水,倒入石磨中间后,就开始推磨。一圈下去,豆子都成了乳白的浆,仔细一闻,还伴有曾经它们还是毛豆时期的清香味道。

再后来,它们经过滤渣,煮沸等一系列工艺之后,成了一锅豆花。吃豆花不是最令我开心的,这是大人们的最爱,而我更喜欢它的附属品——甜豆浆、豆腐脑、麻婆豆腐、豆浆皮、豆浆稀饭。

这些附属品除了甜豆浆以外,都是等客人们走之后才能吃得到的。豆腐脑是乐山特产,与其他地方的豆腐脑儿不同,乐山地区的豆腐脑主要是汤汁勾芡,用平勺削入几片雪白的嫩豆花,再加入爆炒的黄豆(也可以是花生米),最后辅以大头菜、辣椒油、香菜和葱花以及盐、酱油等等做成的。

自己做豆腐脑和在外面吃自然大不一样,加什么料自己说了算,因此我总是在碗里堆满大头菜和黄豆。

麻婆豆腐为什么也是附属品呢?那是因为它们来自上一顿没吃完的豆花。味道很重,非常下饭。

而豆浆皮,则是小孩子最喜欢的食物。在熬豆浆的时候,表面会浮起一层薄薄的豆浆皮。外婆把这些豆浆皮收集起来,我们就可以吃到了。非常滑嫩,吸溜一下就进嘴里了。但也有老一些的,是烧好全部豆浆之后,贴着锅边的。它们口感上硬很多,有的甚至有点焦糊了,拌入白糖,却也是孩子们的美味零食。

豆浆稀饭就是用豆浆代替水煮的稀饭。这些豆浆也是招待客人们剩下的。它们最终被做成一碗碗稀饭,放在堂屋的风扇底下吹着,外公或舅妈外出劳作回来,就会端起一碗大口大口地喝下去。

除了童年暑假,此后,我再也没吃过自己家做的豆腐脑,也再没喝过豆浆稀饭。

毛豆到黄豆的故事,也在这里结束了。


后山的小花园


外婆家建在接近小山丘山顶的地方,房屋后面就是我们称之为「后山」的地方。这个「后山」,基本上可以算是我们的「根据地」。所有的娱乐活动几乎都在「后山」进行。

暑假的某一天,我和姐姐突发奇想,要造一座我们自己的「花园」。


后山上种满了松树。其中有两棵松树,一大一小都是歪脖子树。歪到什么程度呢?一根树干从地上直直往上两米左右,长着长着好像没了力气,忽然往下拐了个弯,弯成U型,再继续往上长。这一大一小两棵树皆是如此,好像父子一般,在后山独特地存在着。我们的小花园,就建在这两棵歪脖子树旁边。

花园里得有花,所以我们计划把山下的豆豉草和葱莲挖一些上来。这些花尤其多,在山上一开就是一片。但后山却一颗也没有。这不合理,我们就要叫它「合理」起来。


玫瑰一听就很洋气,可山里没有正牌玫瑰。不过还好,偶有长相不俗的「野玫瑰」充数。这东西没豆豉草和葱莲那么好找,一两株作为镇园之宝足矣。

最后,为了使它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有主人的地盘,我们在山上扯来一些藤类野果子,挂在周围松树上,将种了花的部分圈了起来。并约定一有时间就上来除草,浇灌。但实际上呢?小孩子的热情那么短暂,一个暑假没过完,「花园」的杂草已长满。

不过啊,许多年后,某天我再回到后山里转悠,看到一株两株豆豉草开着白色小花。忽然觉得,那一年暑假,的确有过一座秘密的小花园吧。


漫漫下山路


日本电影《小森林》,在开篇的时候讲:年轻的女孩儿想要进一趟城里,会骑着自行车从小森林里沿着山路一直转出来,大约一小时。想想外婆家也差不多。外婆家住在一座不到两百米的山上,下山大约五到七分钟。到了山下的马路,骑着自行车去有市集的地方,大约又需要二十分钟。

整个暑假,我们其实不常下山。但除非几个情况:一是有需要买东西,豆瓣啦,酱油啦;二是夏天暴雨过后,小溪里涨水了,我们会去看水;再者就是赶集。

去打豆瓣酱或酱油是我最喜欢的活儿。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可以顺便买五毛钱的零食——娃娃头、麻酱冰糕(由芝麻糕做成)等等。这些通常在山脚下的小商店就可以实现,偶尔我们也会到两三公里外的街上去买。


实在没给钱买零食也不要紧,我和姐姐(主要是我)总会在打完豆瓣酱后,一路用手指去蘸豆瓣酱来吃。豆瓣酱很咸,哪有什么好吃不好吃的道理,我完全也是当做一种游戏——偷偷摸摸的刺激感,像一种惊喜。

由于地处亚热带季风气候,家乡的夏天时常会有暴雨。暴雨过后,外公从街上卖菜回来就会告诉我们,又涨水啦!其实我现在也不明白为涨水有什么好看的。大概也是一种游戏,看平时温柔静默的溪流变成凶猛湍急的「洪水」的游戏。看稀奇——就是这样!

雨后下山的路不好走,青苔吸饱了水,非常滑。但这并不能熄灭我们想去看大水的热情。从山上一步步走下来,听着路边平时默不作响的水沟如今也哗啦作响。可以预见到这场暴雨带来充足的降水量——整个山里都湿漉漉的,迷茫着氤氲水汽。


到了山下的溪边,果然!溪水混入泥浆后,变成赤色,急急地流走,水深之处还打着漩儿。爸爸经常教导我,这种漩儿的水很危险,掉下去可救不回来了。平日溪水里的虾蟹大概也不知所踪,岸边农家种的菜也被淹掉。两三公里外大河中的「漫水桥」,也果真被水漫没掉,只留一个向下的阶梯告诉人们,这里本有一座石桥……

这一切应当是「负面」的!但看大水的游戏,竟然也是一种乐趣——有点刺激,有点惊险。

赶集对我来说,是一项大活动,有点像现在「约会」的意思。虽然赶集对外婆来讲,只是一次囤货购物的行动——买点葱苗蒜苗什么的。但对我来说,就是纯粹的好玩儿。

从外婆家前去赶集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辉山镇,大约二十分钟车程,稍近些,但可玩度也相对较低;另一处为金山镇,三十分钟左右车程,远些,市集更大,好玩的东西自然也更多。


虽然是可以乘车或者骑车前往集市,但我更喜欢走路。沿途看看溪水(有时候会下去玩一会儿水),摘点野花,扯点官司草「斗官司」。不仅如此,走路去赶集还可以走一个名为「小唐湾」的小路,节省起码二十分钟路程。走小路自带神秘感,这对于小孩来说,自然有趣。

当然,我提出去赶集,基本上都是去金山镇集市里吃五毛钱一碗的豆腐脑,吃上三碗以上,就好似有一种骄傲和胜利。那时候乐山小城里的豆腐脑已经卖到一块五一碗,是金山镇豆腐脑三倍价格。区别是小城里的豆腐脑加了牛肉汤,量也更足。但对于小孩子,乐趣就是乐趣,不在于真的赚到了什么。

买豆瓣酱,看涨水,赶集……除了这三件事,仿佛一整个暑假都可以在躲在山里头过。

现在从外婆家要下山,已经不再走青石小路,青苔已经长满了那条漫漫的下山路。毕竟,暑假都过去那样久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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