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你自己

        希腊德尔斐神庙上刻着的那句箴言——“认识你自己”,看起来是多么普通的一句话,但是经历得越多,就越发现这是一个多么深刻的命题。人们看到这句话往往不会有深刻的触动,那是因为我们通常只是活在自己为自己编织的假象里,我们活在自己的意识里,但支配我们的却是潜意识。

        举例来说,《红与黑》中的于连,在他自己看来他或许是一个积极上进,勇敢追求事业和爱情的青年,虽然出身卑微,但是不畏强权,不谄媚,通过自己的努力奋斗得到别人的尊重、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瑞纳夫人的信中却将真实的于连描绘得淋漓尽致:“此人既穷又贪,虚伪到家,专门引诱软弱的不幸女子,借此谋得一个出身,成为一个人物。职责所在,虽觉难言,犹得补上一句:我不得不相信,于某对宗教无准则可言。我凭良心,不由得要想:他在大户人家得手的捷径,就是设法勾引最有脸面的女子。貌似潇洒倜傥,用小说里的词句伪为掩饰,其实他的一大目标,就是支配这家的主人及其偌大的家产,而留给别人的是灾难无穷,是抱恨终身……”

        是的,人这种生物是会自己欺骗自己的。《复活》里,在妓女马斯洛娃眼里,整个人世无非是好色之徒的大聚会,一个个好色之徒从四面八方窥伺着她,想尽一切办法,如诱骗、暴力、收买、圈套,来占有她。正因为她对人生这样理解,她就不但不是微不足道的人,而且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玛丝洛娃把这种人生观看得高于世上的一切。她不能不看重这种人生观,因为一旦改变,她就失去了这种人生观赋予她的生活在人间的意义。

        身边的例子也有。我有一个十分奸滑、小气的亲戚,但平时给人的印象是善良,热心,喜欢替别人操心,她自己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在我爷爷看来,她却是一个忘恩负义的铁公鸡。当初我爷爷替她安排了工作,现在她家已经拥有几套房产,但在大事上她从来没有帮助过我们家,不论是买房买车还是还贷款,都没有出过什么钱,没有给我们家人买过衣服之类的、生活用品之类,逢年过节也没有送过什么礼物,她所有的关心和帮助,其实都只是一些很小的事情,比如去她家吃几顿自己做的饭、给我表弟辅导功课。或许在她看来她已经付出了很多,操心了很多,然而一旦涉及到切身的利益,真的需要她花钱付出的时候,她却从来不舍得付出。可能这就是既想感恩又不想付出实际的金钱利益吧,而在她心里却问心无愧。但在我爷爷看来,如果没有当初给她安排工作,她现在哪来的那几套房产?有一次她向我叹息,说我们家的境况真是艰难,可是她却从来只肯为自己的女儿花钱,从没想过给我们一些经济帮助。曾经她送给我们一袋自己生好的豆芽菜,我奶奶忘了用它做菜,于是坏掉了,她就跑来哭着质问我奶奶,为什么好好的豆芽不吃坏掉了?十分心疼她的豆芽菜……

        最后反思我自己。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道德、很正直、热心的人,但我的热心往往是潜意识里要求得到回报,如果没有得到回报,就会感到十分的不公平,甚至愤恨。我总是想着付出最少又想得到最多,我其实十分的自私冷漠,不允许别人从我这里拿走一点点东西,很多时候难以将别人当做朋友。我的不善言辞,其实很大程度也是因为我从来都不关心、不屑于、也懒得向那些“蠢人”去解释那些很无聊的、很简单的问题,真正去关心或帮助那些我认为没有价值的、不优秀的、普通的人,甚至看到家里的人干了傻事,竟然也会是嘲笑的心态。总是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我和我那个亲戚有点像,表面上很善良热心,但是当真正触及到自己的利益的时候,其实是一寸都不让的。记得我的一个本来比较好的朋友,高中同学,期末的时候想要我跟他一起复习功课,问了我几道题,但是他问我的问题是我还没有复习到的部分,我觉得会占用我的时间,会影响到我的复习计划,所以说等我学到那里再跟他一起复习。后来这个朋友渐渐疏远了。我曾经准备只当一年的学委,并且告诉班里另一个想当学委的女同学说,我下一年不当了,但是当最后问到我要不要连任的时候,想到以后跟老师交谈的人不是我,想到可以接近那几位我很敬重、欣赏的老师,想到这学期的课挺重要,想到和班里的人少了许多联系,想到我这个本来就没什么朋友的人会陷入孤独……我又反悔了,决定连任。前几天去咨询了心理医生,她一下就指出了问题所在:“你不能总想着付出最少,得到最多。你这样斤斤计较,机关算尽,权衡利弊,肯定会很累的,心里当然会不舒服。你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可以因为一块别人拿你一块糖去跟他争执,但是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因为别人说了你一句就去记恨他。可能最开始的时候,你会因为自己的优秀而特别吸引人,但是时间长了,没有人会喜欢你的呀!”也许这就是我没有朋友的原因吧,因为我根本就不愿意付出那么多。

        想想我的那位亲戚,现在就患了中度抑郁,她整天操心的就只有他的女儿,她就只肯为他的女儿、孙女付出一切。而我爸爸,整天操心的也就只有我,现在也是因为挣不到钱而抑郁、惆怅,整天唉声叹气。我的这个亲戚和我爸爸身体都不好,都有病,正如卡夫卡所说,所有身体上的疾病其实都是更隐秘的,心理上的,精神上的,存在意义上的疾病的一种表征。他们活着的意义就是下一代,就是家人,我爸爸曾经说,如果家里的人都住上楼房,直接把他从地球上抹去也可以。也许等我有了孩子也会有这样的心理,为别人而活。但是我觉得如果人生仅仅是这样,仅仅是为了一两个人而活着,那整个人会变得十分偏执,首先自己变成了一种手段,一种赚钱的工具,而不是目的,就像卡夫卡《变形记》中的那只甲虫,活得十分孤独,而他存在的意义就是造福家里的其他人。这看起来很现实,但其实,与毕生为了追求人类解放和毕生为了追求宗教幻想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就像马克思所说的政治幻想和宗教幻想,我想这可以称作一种家庭情感幻想或是人类亲情幻想吧。结婚之后,我们绝大部分世俗的人是为了自己的家人而活着。“为自己而活、为自己的心灵负责,对我最大的启示在于,太懂事的人容易牺牲自己,而牺牲、付出这些词并不都是褒义词,过度的付出不仅在透支自己的精力,更重要的是同时也在谋杀别人的生命。以前我只觉得付出的人吃亏,却从未想过被迫接受的人也很无奈。……最可怕的不是那些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的人,最可怕的是那些他认为自己出了力、吃了苦,还理所应当地要求别人对他感激涕零的人……”

        我时常觉得父母的沉重的爱,有时自己真的承受不住,会因此感受到巨大的压力,既心疼又没有办法,一不努力就会感到愧疚,但是去劝说父母,改变他们的做法又不现实。或许我们在漫漫人生中难以做到真的为自己而活,但是不论什么时候,起码要留给自己一些时间和空间,也留给他人一些时间和空间,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一些空间,给自己的爱好和梦想留下一些空间,而不是逃避思考,埋头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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