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歌的意象和意脉
——评袁行霈古典诗学观念和文本解读 (二)
孙绍振教授在分析袁行霈先生研究之失中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我感觉主要是关于意象、意脉和意境三者的关系:
孙教授认为袁先生构建的“言、意、象、境”的诗学体系是静态的,导致了逻辑的混乱,盖因为忽略了语言、意象、情感之间隐性的情志脉络。而整本书读下来,我们会发现,揭示情感的动态变化,是作者孙绍振一贯所坚持的解读方法。无论是诗歌语言、结构分析还是意象、意境解读,都注重探寻情感脉络,这与叶嘉莹先生的“兴发感动”说异曲同工。他在袁先生的“意象”“意境”之外,提出了“意脉”这一概念,即情感发展变化的脉络。孙文指出,物象成为意象、意象构成意境,其中应有一条贯穿其间的表现情感动态的“意脉”。即在“意象”和“意境”之间,有一条活动变化的“意脉”贯穿,而这“意脉”遵循的逻辑抒情逻辑,而非事理逻辑,才能成其为“诗”。
一、关于“多义性”
孙绍振认为,袁先生致力于语义研究而不得要领,原因在于把中心词放在“义”上,而没有放在赋予语言以更多含义的“情”上。
如李白《早发白帝城》:
前两句“白帝”“彩云”“千里江陵”都是视觉形象,第三句“两岸猿声”转化为听觉。视听的交替,为第一层次;
听觉中之猿声本为悲声,而李白将之转变为欢欣,显示高度凝神于听觉之美,而忽略了视景之丽,五官感觉凝神转换,深化为欢快的忘情。此为第二层次;
第三句的听觉凝神特点是持续性(啼不住),到第四句转化为突然终结,美妙的听觉变为发现已到江陵的欣喜,这是意外遇赦,政治上获得解脱的安宁与欢欣。此为第三层次;
猿啼是有声的,而欣喜是默默的,舟行是动的,视听是应接不暇的,凝神是持续不断的,到达江陵是突然中止的,情绪转换了四个层次。通篇无一喜字,喜悦之情,却尽在无声的动静交替、视听忘情之中。
表现情绪的瞬间转折(情绪瞬间的“开与合相关,反与正相依,顺与逆相应”的转换),正是绝句抒情的最大优长,其第三句的“宛转变化”是理解的关键。
二、关于“意象”
首先,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并不限于视觉画面的物象,还包括听觉,嗅觉,触觉和味觉,描绘的对象既有客体,也有主体。
其次,由物象到意象,须在想象中发生质变,意向群落之间,在性质和程度上要达到高度统一和谐,主体客体深度同化。如“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中“梅”这个意象的形成,文人主体的高洁在性质上、程度上统一了客体疏影和暗香,在“月黄昏”“水清浅”的笼罩下,达到水乳交融的和谐,其对艺术的精致追求,只有西方用上百年的功夫建造大教堂,看与之相比美。
第三,意向的简单“拼合”不能够成诗的艺术。意象并列不能孤立存在,其艺术生命取决于与“意脉”流动的结合。
流动的意脉可以超越时空,如“渔阳鞞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可以背反感官,如“此时无声胜有声”;可以背反逻辑,如“似花还似非花”……这遵循抒情逻辑的意脉即形成了中国古典诗话崇尚的最高境界——“无理而妙”——因为“情至”,不通之理转化为“妙”理。
正是这种特殊抒情逻辑,意脉的贯穿,使意象群落有了整体性结构,才构成诗的意境。
最后,孙教授在总结袁氏之失的原因时提醒我们,在阅读中,我们看到的并不一定是预期(求知)的,往往是已知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是所见之偏的体现。阅读心理的封闭性,是人类心理的共同弱点。仅怀狭隘理念、自发阅读经验,往往不觉仁者智者之偏,无从之所见之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