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指缝太宽,时间太瘦,一抬眼,又是好多年。
我盯着墙面上那只茶缸 ,缸沿缺了块瓷,露出里面泛青的胎,缸身刻着的画像已经模糊,只余几道深纹,裹着陈年的茶渍,像太爷爷手上的老茧。
太爷爷一辈子窝在巷口的老院里,那茶缸是他打我记事起就攥在手里的物什。听奶奶说,这是当年生产队发的,太爷爷揣着它下过田、守过谷仓,缸身的豁口,是有年抢收麦子时,被石磨磕的。我总蹲在他脚边数缸上的缺口,数到第五个就皱鼻子:“这缸都破成这样了,扔了吧。” 太爷爷就把茶缸往怀里拢拢:“它跟着我遭过罪,哪能说扔就扔。”
四季轮转,这茶缸是太爷爷的影子。清晨天刚亮,他就捏着茶缸蹲在院角的井边,舀半缸凉水涮洗,缸沿碰着井沿,“叮” 地一声轻响;日头爬到墙顶,他搬藤椅坐在老槐树下,茶缸搁在膝头,指节蹭着缸身的旧纹,小口小口啜着温茶;夜里我起夜,总能看见茶缸歪在他枕边,缸沿沾着半星没喝完的茶沫。奶奶攒了半年钱买的新瓷缸,被他塞在柜顶落灰:“新缸凉,不如这只暖。”
后来太爷爷成了家里的老宝贝,那茶缸也成了谁都碰不得的老物件。
有年春茶冒芽,太爷爷拽着我钻进院角的小柴房炒茶。他先把沾着露水珠的茶芽倒进那只破茶缸里晾着,我伸手去扒茶叶,指尖刚碰着叶尖,就被划了道细痕。太爷爷慌慌地把茶缸凑到水龙头下,接了半缸凉水给我冲手 ,凉丝丝的缸沿贴着掌心,混着茶的清苦气。
铁锅烧得发烫,茶叶倒进去的刹那,焦香裹着水汽漫开。太爷爷粗粝的手探进热锅,指尖轻揉慢捻,茶叶在掌心里翻卷,没一会儿就拢成了细条。他捏起一撮搓好的茶,抖进茶缸里:“这缸晾茶最透,老物件有老物件的脾性。” 我拿新茶泡了杯玻璃杯,茶叶舒展得好看,可太爷爷还是端着他的破茶缸,茶沫沾在缸沿,他就伸舌头轻轻舔掉。我撇撇嘴:“好茶叶配破缸,多亏呀。” 他笑了,指节敲敲缸身:“这缸装的茶,比啥都甜。”
再后来太爷爷的身子塌得快,我被升学考试缠得脚不沾地,等赶回去时,藤椅空着,茶缸端端正正搁在桌上,缸里还剩半缸凉透的茶。
如今那茶缸挂在我的书桌旁,缸身依旧斑驳,指尖碰上去是瓷的凉,可我总觉得,缸沿还留着太爷爷的温度 , 像小时候他把茶缸递过来,温温的缸身贴着我的手心,连茶的苦,都裹着软和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