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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世纪七十年代。
六七十户人家的小村庄,静悄悄地坐落在山脚下。房子倒是井然有序地排列着的,一排排一列列,好像用心规划过。有几户人家房子显眼些,彰显着他们的与众不同,大部分人家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甚至连屋顶瓦片的颜色都是一样的。
村子前面有一条小河,说是小河也不算太窄,大概四五米宽的河面,两岸长着芦苇。小河前边有三间瓦屋,没有耀眼的红瓦白墙,没有直逼蓝天的气势,就是普普通通的毫不起眼的三间房。
瓦屋前面有块空地,空地上竖着一根旗杆,晴天的时候,国旗准时升起,蓝天白云下,格外鲜艳。没有围墙,也没有树木,只有漫无边际的庄稼地。这高高直立的旗杆和旗杆上迎风飘扬着的国旗,就是区别于寻常人家,证明这是一所学校的唯一标志了。
每个晴朗的早晨,我们都要去这空地上做操。广播里放着运动员进行曲,我们排着队,嘴里喊着“一二一”走上操场。待站定,运动员进行曲停了,老师给我们整队,带领我们喊口号,背诵毛主席语录。那整齐的队伍,那稚嫩的面庞,那清脆而响亮的口号声,倒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一痕永远抹不去的印记。
至今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喊过的口号: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喊这口号时,应该是严肃的,郑重其事的,任重道远的,可惜我总是低头看我的裤脚,甚至会悄悄地向下拽一下裤子。因为我的衣服都是哥哥姐姐穿小了穿旧了的,总是又小又破。要不就是袖子太短了,使劲拉、使劲扯也不够长;要不就是裤子太短了,露出脚踝。我一边喊着“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踏步,一边偷偷瞄着自己的裤脚,总感觉是自己提得太高了,不是说了嘛——“提高”警惕。
还有一句口号也记得清楚,那就是“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念到这个口号时,是有些慷慨激昂的感觉的,但是心里却嘀咕着:我怕牺牲啊,牺牲了就没了。刘胡兰的故事虽然听过很多遍,但是就是害怕啊。嘀咕归嘀咕,口号还得大声地喊,因为老师就是这么要求的。
这三间瓦屋,门口各钉着块木牌,一间是一年级教室,一间是二年级教室,还有一间是老师的办公室。不过因为学生太少,一年级二年级都坐到了一间教室。上课的时候,老师说:“来,一年级小朋友抬起头看黑板,二年级小朋友先写作业。”过一会又说:“二年级小朋友听老师讲课,一年级小朋友开始写作业。”我做事情一向比较专注,只要我沉浸在某件事中,别的人别的事,我都能做到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可能就是得益于这种特殊的授课方式吧。
另一间教室堆放着些杂物,比如那种老式的油墨印刷机。那时候试卷都是老师自己出,自己刻写,再在这个印刷机上印出来。我站在门口看过,看老师就这么一压一推,一抬一揭,试卷就印好了,觉得很神奇。老师还让我进去帮她的忙,也就是把印好的试卷拿到旁边晾着。帮着帮着,脸上粘上了油墨,小手一抹,花猫似的。
我在这村小上学的两年,遇见过三位老师。第一位老师是男的,姓李,个子高高的,家住我们相邻的村子。我入学之前,他来过家里,结果发现我年龄不够。为了证明我可以上学,父亲拿出纸笔,让我写字给老师看。我抬头望了望房梁,梁上贴着一张粉色的纸,上面写着“毛主席万岁”。我蹲下来,趴在椅子上,在白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这五个字。
李老师让我第二天去学校报名,但是我虽然背着布包去了学校,又悄悄地回来了。我不敢进去,只因为老师说过,我年龄不够。我总担心老师不要我,我怕老师当着大家的面说:“你年龄不够,上不了。”我怕丢脸——这在我看来已经很丢脸了。
第二位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姓杨,是位年轻的代课教师,她父亲是我们村的书记。她家住在我们家后面一排。她叫我小名,叫我妈“二妈”——当然我们并没有亲属关系,只是这么称呼而已,农村里习惯这么称呼。
平日里我也是叫她姐的,因为上了学,她成了我的老师,对她我也就有了敬畏之心,不再称呼姐,改称她老师了。有时候,她下班回家,路过我们家门口,老远就冲着我妈喊:“卢二妈,你家小梅又考一百哦。”我妈高兴地连声答应着,脸上放着光,我的心里也美滋滋的。
她给我们出过一期黑板报,板报上有一块内容是写我的,有一句是这么写的:“她一口气把玲玲背到学校。”这个“她”就是我。有小朋友取笑我:“一口气,你不用喘气的吗?吹牛的吧。”我脸红了,有些气恼,甚至有些怪老师,干嘛这么写,我的确是要喘气的啊?怎么可能一口气呢?
这个玲玲是我家隔壁邻居,跟我一般大。玲玲从小得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一条腿粗一条腿细,走路一瘸一拐的。我上学时经常跟她一起走,好在学校很近,也不会迟到,就这么慢悠悠地走着,我给她背着书包——那时书包并不重,两本教科书,几本作业本,一个铅笔盒而已。
那一天,可能是有些迟了,又或者是我想逞个能吧,过了小河后,我说:“小玲,我背你。”小玲连连摆手,一边吃力地往后退,可我坚持背上了她。背得多远,是不是一直背到了学校不记得了,但是被老师看见了,我就这么成了“五讲四美三热爱”典型,上了板报。气恼归气恼,板报人物还是满足了我小小的虚荣心了的。现在想想,在满足了我虚荣心的同时,可能也无意中伤害了玲玲的自尊心了吧。
第三位老师,是名知青,姓陈。她梳着两条大辫子,粗粗的,黑黑的。她脸上起了很多疙瘩,没事就对着镜子挤呀挤。对于这位老师,我印象不深,她应该教过我们唱歌跳舞吧。说是跳舞,也不过是和着节奏拍拍手点点头,扭扭屁股弯弯腰。她很快就回城了,村小就只剩下两位老师:李老师和杨老师。
入学之后,老师让我当了副班长。放学回家,老远就报告好消息,说自己当了副班长,是最大的官。父亲问我:“怎么副班长就是最大的官了?班长呢?”我激动地说:“班长只有两个字,副、班、长是三个字,当然是最大的官。”我一字一顿地说出“副、班、长”把家里人都逗乐了。就这一句话,不知道被笑话了多少年。
上了二年级,原先那个班长因为考试不及格留级了,我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正班长,不过好像已经没有了当副班长时的激动了。当然,我还是认认真真地学习,我怕班长被撤了,丢人!更想看到生活重压下的父母因为我的学习成绩舒展眉头,甚至还带着点得意的表情。
男孩子调皮。班里有个男孩,姓顾,有一次,他撕坏了我的书,不记得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只记得我哭着回家找父亲告状。我家虽然穷,但是从小我可是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没有受过半点委屈。父亲看我哭哭啼啼的,听我讲清楚事情经过,立刻牵着我的小手来学校找顾姓同学算账。结果刚走过村子前边的小河,我就变卦了,不让父亲去,因为我胆子小,怕惹祸。父亲应了我,说等我放学回家,他给我粘好。
那些年冬天特别冷,河面结着厚厚的冰,特别厚,根本不用担心会被人踩碎,会掉进河里。我还记得中午到了学校,大家都去冰面上玩,在冰上奔跑,然后突然停下来,靠着惯性,会继续往前滑行一段距离。我们伸直双臂,撅着屁股弯下腰,保持平衡,比赛看谁滑得更远。
调皮的男孩子,还会把教室的长条板凳拿出来,在冰面上扔,看凳子像炮弹一样往前滑。我们这些胆小的,赶紧避开,站在岸边观战,激动地鼓掌呐喊。
早上太冷,老师不让我们去冰面上玩,我们就待在教室里。教室里也冷,脚上虽然穿着妈妈做的大头厚底棉鞋,还是冷得受不了。好在教室中间支了个炉子,极冷的天气,李老师都会生火取暖。柴火啊,煤块啊,都堆在那间闲置的教室里。早上,我们到了教室,都凑到炉火旁取暖。即便如此,大多数小朋友耳朵上、手上、脚上还是生了冻疮。
在教室里并不闲着,除了上课,也得要游戏。印象最深的是挤草堆。参加游戏的小朋友分两组,每组人数相等。大家背靠着墙站定,人挨着人,一声令下,开始发力。伴随着“嗨哟嗨哟”的节奏和咬牙切齿的表情,齐心协力往对方那边挤,直到把那一方挤得节节败退,退到墙根,退无可退就赢了。
有时斗得正酣,调皮的孩子突然恶作剧,从队伍中跑出来,呼啦一下,我们倒在地上,叠起了罗汉。不过还好,正是冬天,穿着棉衣棉裤,倒是不觉得痛,只是忙不迭地爬起来,追着、跑着、笑着、喊着……教室里尘土飞扬,空气污浊;孩子们满身灰尘、气喘吁吁。但是我们沉浸在快乐中,一点也不在乎,老师竟也不会责怪。
在这所小得不能再小,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村小里,我待了两年,三年级时去了镇上的中心小学,然后是初中、师范……几十年风风雨雨、物是人非,如今,这个小村庄,这所村小,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我。时光虽然不曾为我停留过,但是,当我回过头来时,总能看到一朵盛开着的叫做童年的小野菊,散发着淡淡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