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狗
权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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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宣舅舅家的狗,虽然我到了“狗都嫌”的年龄,但它嫌我也嫌得太厉害了。宣舅舅家就在我家上坡一点儿住,三分钟路程。当时我那小胳膊小腿儿特勤快,平均每天最少也要在他们家出现个两次,有时干脆就夜不归宿了,但那狗还是一点不买账。
某天被拴的它对我不满意到极点,竟然连脖子上的铁链子都不顾,拽着拽着地奔起来咬我,结果那链子竟然被它给活生生地拉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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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撒腿就跑,它反应倒快,紧追不舍,跟着舅舅家的弟弟追它,后面再跟着的是舅舅家的哥哥。(后来看《疯狂的石头》,说“跑得比狗都快”,不由会心一笑。)只见叮叮当当妈呀天哪地跑成一串,眼看它就要啃上我的脚后跟时,女主人正好回来,一声暴喝,同时拿石头给砸去阻止了这个故事即将要到来的高潮。
舅妈当时教育六魂不定的我,瓜娃儿,有几个跑得赢狗嘛,狗怕三抓,你一趴,捡起石头它就不敢来。在那天,我才结束了见狗就跑的屈辱史。不过,一个奥运短跑准冠军也就因为舅妈这样的教导而被湮没在了茫茫尘世里。
3
这次追逃事件过去差不多半年,舅舅家准备搬到成都去,东西卖的卖送的送,忙这忙那,家里常常就黄狗自己看家。因为离得近,所以喂它就成了我们家的事情。对于忙碌的一家人来说,我这个狗都嫌的闲人自然是喂狗的不二人选。
我不敢去喂它,可又违背不了妈妈的命令,只好端着饭硬着头皮去宣舅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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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这头瞪着拴在院子那头叫得沸反盈天的它,手都抖得不是自己的了,可它也没有一点靠着我吃饭的自觉,像是随时要冲上来把我撕了似的。
如何把饭喂给它,还不能让它咬了自己,成了最大的难题。想着想着,后来跑回家拿了把铲土的铁锹,把铁锹洗干净,然后将饭倒在铁锹里,站在离它最近但又不会被咬到的位置,手臂一抡,把饭给它飘到它的石碗里。虽然到后来它的敌意已经不那么明显了,但我每次喂它,都带着铁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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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上去喂它,当时正下大雨,它没在它的狗屋里,自己站在院子里淋着雨,它脚下是开残的牡丹凋落的花瓣。舅舅种的龙爪柳长得快,枝条随风在它前面荡来荡去,它悲戚地嗯嗯地叫,一身湿淋淋地看着舅舅舅妈哥哥弟弟他们曾经走出走进如今却很久都不再有人气的屋子。
我那天没用铁锹,而是很郑重地走到它的地盘上给它倒了饭,它没有凶我,也没有看饭,只是站着,自始至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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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久,舅舅他们回家小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彻底地搬家。所以它没有选择,家也从宣舅舅家的牡丹旁的狗屋搬到了我们家后面的草楼边。它来我家的第一天,就是宣舅舅走的那天。
舅舅站在草楼下面看它,对它讲话,说你好好地住在他们家,下次回来的时候看你。它就那样抬头看着,仿佛知道那就是近乎遗弃的离别,两只眼睛里全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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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舅舅他们起身走,我们送出院子时,听到它在草楼后边挠门,还有哭泣似的哀叫。中午去喂它时,它卧的那个地方,刨了一个够埋下一半的它的大坑。
那天晚上它又扯断了狗链子,不过不是追我,而是径直朝上跑,妈妈要追,说出去又得咬架惹事。我爸说肯定是回家了。妈妈不放心,上去看,它果然是回家了。我妈回来说,黄狗坐在牡丹旁的青石板上朝着那空了的房子哀号,听着那叫声,把人心都扯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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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黄狗自己回来了,仿佛也知道它是被交接了的,不能太任性,让新主人为难。不过晚上它又去舅舅家守着。后来我们也不拴它,任它晚上去舅舅他们空了的房子边守,就这样,它差不多守了大半年的夜,慢慢知道那里的主人真的不会再回来了,满腔的期待是真的化成了灰,才慢慢放弃了。
但还是会上去,每个月去一两次,唯一不同的是,再不似当初那样守一整夜,而是绕着屋子跑几圈,然后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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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再次见到宣舅舅是五年之后,舅舅拉开草楼的门,以为它会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凶狠,却只见它欢天喜地扑到舅舅脚下,摇着尾巴高兴地蹭着裤管,口里哼哼地叫着。
如果它能说话,不知道说的是重逢时的高兴还是说辞别后的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