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三哥的时候,是我们随母亲下放到农村老家的那一年。那时我还是一个小黄毛丫头,穿着大红底子起碎黑花的灯芯绒外套,头上梳一个冲天鸡毛毽子,时不时地还用衣袖拉弓似的揩一下流出的清鼻涕子,兜里满满地装着抓子用的鹅卵石,跑起路来呱嗒呱嗒直响。
三哥过继给我大伯父的时候,是在一个薄雾缭绕的冬天的早晨。那天,伯父请了几桌客,族房的亲戚差不多全部去了,笑嘻嘻的胖伯娘还给我们几个小孩发了几颗水果糖。三哥走进家门的时候,伯父燃放了一挂鞭炮。踩着一地的碎纸屑,在淡蓝色的烟雾里,三哥微笑着有些腼腆地和人们打着招呼,黝黑的脸上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伯父的家在我们这个屋场的边缘,靠近山根的脚下。三哥新来乍到,很少和人说话,只是默默地忙进忙出。每每看见三哥,总是见他脱了棉袄,穿着一件浅咖啡色的毛线背心在场坝前面挥舞着锄头,头上直冒热气。没有多久,伯父的场坝前面便有了一排整整齐齐的椿树,然后又陆续地有了许多果树和花草。开春的时候,三哥开了一条小沟,把屋后清亮亮的河水引到门前。胖伯娘蹲在门前洗一大笼猪草,还不停地招呼邻居们来洗衣服,见人就夸三哥勤快;伯父坐在堂屋门前的小椅子上,叭叭地吸着旱烟,笑眯眯地看着三哥那忙碌的影子。椿树尖尖的叶子在太阳下明晃晃地摆动,花花草草在斑驳的树影下缓缓地摇曳。伯父那偏僻而又清静多年的青砖瓦房,自从有了三哥的身影,便立马平添了许多生气。
三哥的脚下有好几个弟妹,头上还有两个姐姐,无奈只是家大口阔,眼看到了出嫁的年龄却还攒不起嫁妆。他的父亲跟伯父有些交情,伯父见此便伸出援手,找人送过去几根木材。三哥的父亲感激之余,便将三哥过继给没有一儿半女的大伯父。三哥那时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正是吃长饭的时候。高高瘦瘦的三哥浓眉大眼,在伯父家来以后很快就成了村寨里最帅的小伙。一些路过的女娃,眼睛老是有意无意的往三哥身上瞄。三哥那时还不谙世事,对这些好像从不在意,有人偶尔开开玩笑,他便红着脸马上躲开,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三哥天性聪明,可惜因家境贫寒,读中学的时候就辍学回家。三哥空闲的时候喜欢画画,老是画些山啊水啊树木什么的,后来画得多了,便找我母亲借订书机,装定成几个厚厚的本子。三哥还有一把破旧的二胡,据说是一个老辈子的遗物。下雨的时候,他会坐在床沿上拉上几曲。三哥拉二胡的时候,一双深潭似的眼睛总是闪着一丝淡淡的忧郁,而他的琴声也总是渗出几许伤感,就像窗外飘忽的清凉的雨丝。三哥最喜欢拉的是《二泉映月》,那优美的旋律已经让我烂熟于心,一直到现在都还回旋在我的耳畔。
农忙的时候,三哥每天都跟伯父在田间劳作。三哥时常穿一件洗得很干净的白衬衫,扎进豆绿色的裤腰里,把衣袖挽得很高,看见熟人就微微地一笑,黝黑发亮的脸上英气逼人。油菜开花的时候,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几张蚕种,用棉花裹起放在向阳的窗台上,没有多久,密密麻麻的蚕种便孵出一层黑黑的的东西,三哥说这就是蚕子。春天的早晨有几许清凉,微风间或荡来一阵惬意的花香,三哥便到高高的后山里去采野桑叶。不知不觉间,窗外的椿树上已经有知了开始鸣叫,三哥的蚕子也已经变成透亮的毛毛虫。三哥拿来早就准备好的油菜秸秆,把它们小心地放在上面。第二天,我们便看到三哥的油菜秸上,开满了雪白的和淡黄的茧花。赶集的时候,三哥把茧花卖给供销社,回来的时候除了给自己换回一大堆纸笔墨水,还给常年抽叶子烟的伯父买了一条红花牌香烟,给伯娘买了一双胶鞋。穿惯自己手做布鞋的伯娘很是稀罕,粗糙的手反复抚摸着三哥给她买的鞋,乐颠颠地喊左邻右舍看,时不时地撩起围腰擦一下眼角涌出的泪花。
三哥平时沉默寡言,很少看见他到别人家串门,但他却经常上我们家找母亲借书。一来二去的混熟了,他便经常帮母亲干一些农活,还时不时的送来几捆柴火。每天天刚亮的时候,三哥在把他家的水缸挑满后,会照例给我们家送来一担水。三哥总是用大人的口气说我母亲是秀才落难,然后对我们姊妹几个也是呵护有加。我妹妹皮肤很白,加上又瘦瘦的,上学的时候就有一些大孩子欺负她,追着叫她白骨精。妹妹气得没有办法,只有偷偷地哭泣。三哥后来知道了,放学的时候便站在村口的枫香树下,挥舞着拳头把几个毛孩好好地教训了一番。从此,都知道我们有一个三哥,欺负我们的人也渐渐少了。在那个艰难的年头,三哥是我们心中的一座山。而三哥对我们的好,日积月累也已经化成一颗朦胧的种子,迷迷糊糊地落在我的青涩的心田。
时间转瞬即逝,在农村熬过了好几年以后,我父母到了县城,我们也回到城里上学。三哥偶尔到县城就来看看我的父母,来的时候就给我们带一些时令的农产品,有刚刚出土的花生,还有没有晒干的核桃和新打下的葵花籽。这时的三哥已经身材魁梧,越发高大了。我上高一的那年冬天,三哥突然带信来说他当上了兵。想像着三哥着上一身绿军装的帅气样子,情窦初开的我便开始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丝心动。新兵出发的那天早晨,我咬咬牙逃了一上午的课,找出珍藏好久的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认真地在首页写了几句赠言,打算亲手送给三哥。在人山人海的车站,我看着已经着装的新兵在锣鼓喧天中一车一车离去,直到眼睛看花,愣是没有看见三哥。初冬的早晨已经很冷,我虽然裹着厚厚的围巾,仍然感觉到彻骨的寒气。只有怀里揣着的笔记本,还无奈地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的余温。
再见到三哥的时候,是在他转成志愿兵留在部队,回家探亲结婚的时候。三哥每个月按时给伯父两老寄钱,一直为他们养老送终,在乡里很有口碑。三哥有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在遥远的地方有了一个家。而我也很快地有了自己的一切,对三哥的一丝眷恋也就在生活的锅碗瓢盆中慢慢地消磨。日子久了,三哥已经只是我心中一个模糊的影子,对他那一丝朦胧的憧憬从此扼杀于摇篮之中。就像是黑丝绒上绣着的黑色的花,纵然精致也无法再看得明白。
回想起几年之前,看到的电影《山楂树之恋》,从老三身上多少看到了一些三哥的影子,唤起了我对三哥以及那些艰难岁月的记忆。于是打开电脑,连夜敲出了好多年前的这段回忆。遗憾我不是静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