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鸿儒
(4)
抗抗接着写道:下午的气氛好极了,一家人欢声笑语像是在过年。晚饭丰富的让我目不暇接,这些年我吃惯了西餐,以为国外的饭食好的不得了。可那天,我竞然惊叫了几回:硕大的沙湖鱼头、黄渠桥羊羔肉、春天里刚长出的苦菜芽和鲜嫩的艾篙、满满的一大盆炸油香,还有许多我根本叫不上名字的菜肴。奶奶说,宁宁和红红为此上平罗、下渔湖、回队上,忙碌了好几天。
我坐着奶奶和父亲中间,头一次感到了这么幸福,又为母亲的缺席感到无限惋惜。奶奶真不简单,讲起话来极具权威。可想而知,当我妈生我的时候,她才能勇敢的挺身而出;当然还有那个浙江女人蔡阿桃。奶奶看着我们这些人,仿佛都象是她的孩子;一会爽声招呼着我们,一阵又小声跟我唠叨着说不完的往事。
每次碰见父亲的目光,他都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可瞬间又躲闪了过去。就这样,我眼里噙着泪和他们推杯换盏,欢声笑语,心里轻松的好像放下了一切戒心。
宁宁哥喝多了;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是不好酒的,为了奶奶一家人的盛情,也破天荒的和他干了几杯;那脸红的从脖子漫延到脸上,一阵就变得驼红一片了。
晚饭后,天早就黑了下来。善良的奶奶真是知人知性,知道我们父女俩该有多少话要说,就让红红搀着宁宁去休息。朝我俩莞然一笑,摆摆手说:
“丫头,今儿个你们就呆在我屋里。王哲啊,你拉话要是瞌睡了,就去旁边屋,红红都给你收拾好了。让丫头就睡在俺炕上。”
我抓住奶奶的手,有了些矫情:“奶奶,我想和您睡在一起嘛,和我爸说话有的是时间。”
奶奶忽地拖着长音,‘咦’了一声,睁大眼睛剜了我一眼说:“丫头,说的是啥话?你爸的心要比你急的多嘞,知道不?”然后老人就笑殷殷的退了出去。
都走了……有一阵父亲就像个陌生的人,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这让我一时吟沉不语,有些难受。几十年了,就盼着这个时刻的到来。而且在心里我已经完全原谅了他;莫不是应该原谅的是我?我使劲压制这股不良情绪,这样无端的猜疑。实际上这只是一小会,可我就感到了委屈,就想哭。
虽然王哲临行前,妻子素罕给足了勇气;可从见到女儿那一刻还是忐忑不安的很不适应。所以当人们走后他反而有了拘谨,对着窗外发了半天窘,才转向了女儿结结巴巴的说:
“抗抗……知道有了你……那时,你和你妈已经回城了。我也知道,这一切就不可能挽回了。”他知道这是抗抗最不理解的所在。说罢,就擦了擦脸上憋出的汗,等着女儿的回答。
“爸爸,这次来,我好像一直在梦里,直到看见您才觉得这不是梦。我知道一切都不会改变。可是我想知道您当初为什么要出走?即使不知道有我,那还有我妈哪。”抗抗知道,这种伤人心的话不会改变什么,可是她要说出来。
王哲皱了皱佈满细碎皱纹的额头。大睁起眼睛看着女儿,那神情既冷峻又缠绵:“抗抗,这是我的不对。我这个人把荣辱看的比什么都重。当时农场里的人都知道,山上的煤矿关的都是些什么人。到那里就是去劳改,就是承认我犯了罪。可这一切都是莫须有的。从来到农场的每一天,我都在认真的做每一件事。我以为这是天大的耻辱,我不会容忍,也不会屈服;在我的观念里,是死也不会接受的。”
“您是说个人的荣辱超过了你们的爱情?您为了您的自尊,可以放弃一切?”
“……是这样,当初要是选择容忍,又要保持自尊,这很难做到。那种强加于你的屈辱让我忘记了儿女情长……原谅我吧女儿。那天我决定出走,你知道有多难。你妈为我的事去场部伸辨,要我等着她。唉……我没有她那么坚强,也不知道她竟然怀上了你……”说着,王哲脸上的那点笑容就完全消失了,静默着低下了头,
抗抗已经被动摇了,不忍再去触碰爸爸的伤心之处,就抓住那不住抖动着的手。王哲接着说:“那时天地皆白,冷的很。旷野里空无一人。我只给你妈留了一封信,就毅然决然的走了。脑袋里空空如也,抛开了一切;我要去寻求解脱,丝毫没有感情的羁绊,就钻进了漫天大雪里。带着那封同学张哲写来的信,我想按上边的地址,即使再远再难,一定会找到他;因为他说过,在桃源那边虽然偏僻、艰苦;可人活的自由自在,毫不压抑。他还说,如果不考虑钱的因素,那个黄河东边的小村庄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王哲的话让抗抗一时振奋起来,脸上就有了些愉快的神情:“真的,爸爸。那我们就别愁眉苦脸的,我再不怪您了,把您的那个世外桃源,把以后的事,还有您是怎么成的家,您找的那个阿姨是什么样的,都讲给我听,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