鲐背老人的童年忆往——小兵、老兵

乡亲编——我的父老乡亲第六篇

故事的主人跟前文里的刘海燕是堂兄弟。说他是小兵,因为他参军时年仅十五六岁,简直是个娃娃。说他是老兵;因为他当兵年头长。从解放战争,到共和国诞生、抗美援朝、和平建设、文化大革命。军旅生涯长达30余载。他生命中最辉煌的时段都在军营度过。海山姓刘,但跟我们(住在村中央的刘氏家族)并无宗亲血缘关系。海山父亲刘树勋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依稀记得幼小时候见过老先生的面,小个子,有学识,善言谈,精神矍铄,动作敏捷,又通晓医术,一派宿儒和隐士风度。海山父辈老哥俩,家境殷实、子嗣众多,传到“海”字一辈,有海成、海堂、海明、海山、海泉、海波、海燕等七个分支。随着人口迅速增殖,近支族人的房产占了村东头老大一片。据说刘树勋是我叔祖的启蒙业师。后来我的叔祖也曾执掌村学教鞭,又成了树勋下一代的启蒙者。在叔祖面前执弟子礼。两家的特殊关系因此传承下来。

海山生于1931年,属羊,是同胞三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个儿不高、欢眉大眼、一表人才。长相、性格,酷似其家严。在童年玩伴中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 

孩提时代生母早亡。父亲又娶进一位身材娇小的继母。凭着她善良的品行和勤劳的双手,把整个家庭安排得井井有条。她全身心地扑在这个家庭。跟三个孩子处得十分融洽。她尤其喜欢最小的海山。悉心照料、视如己出,为了这个家,她奉献了全部的母爱,也赢得了孩子们的敬重。海山未及成年,父亲走了。剩下海山小不点跟着继母过日子。兄长护卫,继母照料,海山的童年过得悠游自在。母亲和兄嫂老早就为海山定下仉村一门亲事。姑娘姓徐,乳名小蕊,属兔。新娘子虽非名门闺秀,但家教很严,她粗通文墨。夫妻年龄相差四岁。名副其实的“小女婿”。新婚的女婿按乡俗要陪着新娘回岳家省亲 ,而且还得在岳丈家住上一夜,是称“回门”。女婿是岳家的上宾。哪知道撤席不久,小女婿不见了。原来海山早就溜出大门、跟几个男孩玩耍去了。行走间,被一阵鸟声吸引。 

抬头一看是一对喜鹊正在轮流给雏鸟喂食。小女婿兴奋不已,早把自己的身份抛到九霄云外。他甩掉外衣、三抓两挠,猴子一样爬到树上,胜利地抓回几只浑身长满绒毛的雏鸟。回门的女婿掏鸟窝成了笑柄。

抗战伊始,村里一大批热血青年同仇敌忾,纷纷报名参军。其中就有海山的两位兄长。二哥海明、堂兄海燕。

蠡县于1947年完成了平分土改。当时海山十六岁,新婚不久。童心未泯的小女婿根本不把新对娶的媳妇放在心上,心里总惦记着玩。它最向往的生活是舞刀弄枪,更羡慕行军打仗的军旅生活。俗话说“媳妇是男人的拴马桩”,娶媳妇是大人们安排的游戏,也是用以约束他的精神羁绊。谁都没想到的是,这位新婚不久、年仅十五六岁的海山,听说要招兵,竟主动报了名。翻身贫民当兵打仗是为了保卫胜利成果,你一个“被斗户”的子弟,果实在哪里、你要保卫什么?海山一根筋,像着了迷一样,谁劝也不顶用。看在海山的一片诚心和天真纯洁的面子上,村干部们研究后决定破例答应了他的要求。 

为新兵送行,村干部们大费周章。每人一身崭新的蓝咔叽布裤褂、脖子围上雪白的羊肚毛巾,胸前佩戴一朵纸制大红花。马匹不够牵来两头大骡子充数。一番精心准备备,居然搞成了高头大马、披红戴花、锣鼓喧天、亲友相送的盛大场面。其规模之盛大、场面之隆重,远大于寻常百姓娶妻嫁女的规模。不可思议的是,在送行的人群里,却没有海山媳妇的身影。一对蜜月刚满的少小夫妻上演了一出现代版的《新婚别》。事后有人问她:“海山参军那天乡亲们都去送行,为什么偏没见到你?”是觉得抛头露面“人多眼杂,没敢靠前”还是怕面临生离死别的时刻一时失控闹出什么笑话来?她笑而不答。

海山同他的伙伴们走了,走得风风光光、走得兴高采烈、让人羡慕。从那天起,新婚妻子和年迈的老婆婆成了“光荣军属”。其时,解放战争初期。时隔不久,解放石门(石家庄)的战役打响了。鏖战数日,敌酋罗立荣被俘,石家庄解放。继而挥师西进,参加了解放战争史上最惨烈的太原战役,有的史料上记载:“解放太原,成为全国解放战争城市攻坚战中历时最长、战斗最为激烈、付出代价最大的一场战役。”听大人们讲,新战士有的走到半路就装病回家,开小差的也有。大浪淘沙,禁得住战火考验、留在队伍里的只剩下刘焕儿和海山俩人。海山仗着身板硬朗,思想单纯、老实听话、耳聪目明、浑身上下透着灵气,很快被首长看中,在指挥部当警卫员、全天候保卫首长的安全、保守军事机密、一切行动听首长指挥。这是一项特殊的使命也是一种特权。照海山自己的话说 :“我入伍当兵,经历了许多战斗,但真正刺刀见红、拼死拼活的战斗一次都没经历过。我始终跟首长在一起。”入伍很久都没跟家里联系,一方面是部队游动性大、飘忽不定,更主要原因是海山不会写信。家人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一封家书。信封里有对老母的问候。也有对兄嫂的关怀,自然少不了关于妻子的内容。当妻子用颤抖的双手打开写给她的一纸信笺时,发现开头就不大对劲,妻子乳名小蕊,海山竟然把“蕊”字中的三个“心”字少写了两个,“小蕊”变成“小芯”——日里盼夜里想的情意缠绵的情书原来仅仅是几句硬邦邦的套话。看着这不咸不淡的官洋情书,新媳妇差点哭出声来。

随着解放战争节节胜利,二哥海明随大军南下,挺进大西南。不久被任命为云南省商业厅长。海明把妻子孩子们接到昆明安家落户,旋即又把老娘也接到云南。老家只剩小蕊一人。

全国解放,新中国诞生。军队选拔空军人才,海山被选送当了一名空军战士。航校培训后正式加入空军部队,分到地勤工作。先后在青岛、沧口、辽宁锦西、兴城等机场做机械师。被提升为油料股长。1955年允许带家属,小蕊带着长子随军,在军队小印刷厂上班。后又生下两个儿子。这是一家人生活得最幸福的美好时光。 

文革中海山复员转业。转业原因,一说是海山家庭出身不好,也有的说是身体原因。还有人猜测跟林彪出逃有关。到底哪个可信,不得而知。转业给海山30多年的军旅生涯画上了句号。听说转业,海山早早把五千块转业费寄回村里,请村干部帮忙盖一处房子。新房落成了,房主人却迟迟没有现身,咋的啦?后来才知道,海山一家行至保定就被拦住了。军队领导跟当地革委会联系协商后,决定在保定就地安排。海山被安置在保定内燃机厂政工科。

海山在厂里一出现,立即引起全厂职工的注意,人们传说这位老兵来头不小。上级不光把他放在领导岗位,给其生活待遇也相当丰厚。“听说回来时,光安家费上级就给拨了五千块。”五千元在年轻人看来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新闻不胫而走,在全厂迅速传开。有人羡慕有人妒忌也有人愤愤然:他是哪路神仙凭什么给他那么多钱?于是乎厂房墙壁上出现了这样一条匿名标语:“刘海山五千块”。 老家的新房建成,一天没住,安置费除了盖房开销还有不少被人借走。原来鼓鼓的腰包已被掏空。家里没有了积蓄,仅靠每月二百多元的工资维持一家人的开销,借贷无门,生活拮据。说起此事,老伴抱怨地说:“他太傻、太实在了。海山在内燃机厂上班以后,褪色的军服、亲和的笑脸,在各车间走走,跟工人们拉家常了解情况,没有半点官架子。平易近人的作风,很快他赢得了工友们的信任。 内燃机厂有专为家属开办的小厂子,运营情况不错,后来被人盯上,资产也逐渐被黑手掏空了。职工生活难以为继,只好各奔东西。家里除了海山每月工资300多元,再没有分文的进项。一个家庭妇女,带着三个孩子,老大工作收入太少,老二老三刚读初中,毕业没好工作,最后都成了普通劳动者。

我跟海山见面,是文革结束之后的事。那时他们一家住在裕华路南侧穿行楼不远的回民区,这是一处老式大杂院。连存放自行车的位置都不好找。院子太小,人口稠密度太大。每家每户都设法扩大领地范围,无一例外的都搭建了小厨房,高矮不等的临建挤占,几乎没有了回旋余地。海山家住的是两间西屋,高不过两米半,出门进门都要小心碰头。紧贴窗子接出一个不足六平米的小房子,是他家自建的厨房。海山一家热情地接待我,可惜屋里的空间太窄了。一个“享受县级待遇”的转业军官,竟住进贫民窟般的大杂院,落差太大了!战争的硝烟洗涤了他英姿勃发的容颜,聪颖狡黠的笑靥换成一副憨厚质朴、略带木讷的表情。模样变了,乡音未改。说起话来,还是热热乎乎的家长里短、充满浓厚的乡音乡情。转业后海山名义上仍做领导工作,但并不是一二把手。那年月又不兴走后门谋私利,加上人生地不熟,经常遇到意想不到、遭难着窄的事。后来三个孩子相继下岗,坐吃山空,一家人的生计成了老俩绕不开抛不掉的愁疙瘩。不久红火一时的内燃机厂再也支撑不住了。原来工作的单位都先后失去了国营企业享有的宠儿的桂冠,大批工人下岗待业。

转眼海山到了离休年龄,昔日的辉煌成了永远的过去。海山被调到钢窗厂上班,生活每况愈下。为了增加一点收入,离休后的海山老人,四处打听想当个临时工。他曾经在几个单位看门值夜。生活的重担压得海山喘不过气来,他最终被压垮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市里提出“大拆促大建、大建促大变”的口号。结果呢,一年,两年……五六个年头过去了,白衣庵的再建工程比蜗牛还慢。工地冷冷清清,从空隙进去看坑坑洼洼,没一条像样的通道,整个工地寂静无人,空空如也。为了寻找海山一家人的下落,我先后到过附近两个派出所。最后在片区施工工地上找到了街道办事处,跟一位上岁数的办事人员说明情况,好心的老同志为我查到了海山孙子的联系电话。得知他奶奶还健在。

最近一次拜访刘老太是在2015年终岁尾,地点是新北街路东一座老旧的住宅楼。左拐右绕进了屋。一张旧床占去了整个屋子的将近一半面积,一口老式木柜紧靠木床躺着,木柜前是一台缝纫机,机身上放着两只白色鞋垫,一台电暖器散发着微热,一只肥硕的大黄猫卧在暖气旁闭目养神。听到来客的动静,乜斜着眼睛看我一眼,爱答不理的样子。靠西边摆放着家用什物。整个屋子给人的印象是狭窄、拥挤、杂乱无章。屋里没有电视、没有冰箱、没有空调、没有沙发,甚至没有一把椅子,只有两只叉腿小杌子。这就是老太的全部家当。在这间简陋的“临时住房”,她们一家人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七个春秋。

老太太的全部生活内容就是定期从外贸单位买回布料,裁剪、缝纫,制成合格的鞋垫,在门口卖掉后,再领新料回来。日产六七双鞋垫,卖一双能得到三四块钱的报酬。除去工本所剩几何,无人知晓。缝纫之余就是上楼下楼、里出外进买菜购物为家人做饭。周而复始年复一年。孤苦伶仃,除了大黄猫,没人陪伴。跟谁唠家常,跟谁说说心里话?“您每月收入多少?”“低保380块。”“高龄补贴每月50块,再加一个70块。”照老太太的年龄。凭海山的阅历和级别,本应享受月薪上万的待遇、住考究的楼群、陪着老伴饮茶聊天看电视消磨时光,眼前的孀居老人却靠捡拾下脚料砸鞋垫维持。身边无人照拂,唯有大黄猫为伴。她不需要荣誉,更不需要特权,但作为一个九十来岁的高龄老人,起码的陪护、营养和休息权是该有的吧……问到新居回迁的事。算来从“大拆”开始至今,已经搬出来七个年头了。七年,大建的工程还没完工,何时回迁新居不得而知。老太今年已经八十有七了,她似乎对此事并不发愁,她坚信自己能住上新房,祝愿老人家美梦成真! 

七十多年的时间跨度,刘海山从一个不谙世事的顽童到一个威风凛凛的革命军人,到一个退伍老兵、国企中层领导、守夜的门卫,直到生命的终结。他把青春献给革命,把孝心托付给兄长,把思念留给亲人。共和国历史上有他坚实的脚印,人民不应该、也不会忘记一代人的功勋! 2016年元月农历腊月初六于居敬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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