鲐背老人的童年忆往——长工,我的墩儿大爹

乡亲编——我的父老乡亲第二篇

墩儿大爹是我记事后家里第三任、也是最后一任长工。大爹姓傅,乳名墩,自小长得虎头虎脑墩墩实实,人们称他老墩儿或老虎墩儿。

论年龄,墩儿大爹跟我爷爷相仿佛。不知从哪朝哪代说起,刘傅两家还沾点亲,大爹称我爷爷叔叔,父母叫他墩儿哥,我自然称他大爹。按当地风俗,伯父一律称大爹,如果一家之中昆仲成群,最小的弟弟得子之后当依次称诸伯父为“大大爹”“二大爹”“三大爹”直至“N大爹”。外地人听了颇觉滑稽,往往取笑道:“怎么那么多爹?”但在本乡本土,却从未遇到过任何误解与尴尬。还有,近亲诸伯,按大、二、三排序称谓,稍远一点则冠以名讳,“墩儿大爹”的叫法便是依从这条规矩来的。

墩儿大爹体格健朗,肌肉发达,方面直鼻,虎目圆睁,有长者威仪又有武将气度。特别是那简练深刻的皱纹和浓黑粗硬的八字胡,更透着一股刚毅、豪爽的英雄气。

墩儿大爹来到我家很快地熟悉了所有职责,办事干净利索、效率极高。因此,很快地赢得了全家人的信任,很受爷爷赏识。我一有空儿就跑到他身边问长问短、纠缠不休。称谓上也省略了名讳“墩”字,直呼“大爹”了。

国民革命后,男人们很快剪掉了拖在脖子后边的“猪尾巴”改为剃光头。剃头师傅应运而生,时称“剃头匠”。在民间还出现一批非专业的义务剃头匠。附近孩子家长公推的义务剃头匠就是“墩儿大爹”。我们管剃头叫“剃脑袋”。男孩最怵劲的一道难关就是“剃脑袋”,一头浓黑的头发硬是用钢刀割下来太疼了。因此孩子们总想方设法支来调去地逃避。避之不及,由家长背着、抱着来找大爹。

先把脑袋在热水浸泡一下,使头发变软,然后被家长掐着脖子摁在小兀凳上。一把磨得能够吹毛断发的剃刀在粗布巾子上使劲蹭几下,紧接着就“开刀”。这时候大爹格外温和又十分小心,他一边说些轻松鼓励的话,一边熟练地挥动手里的剃刀。“大小伙子了还怕剃头?往后日子长着呢,什么难关不得闯啊。真到节骨眼上,就是割脑袋也不能含乎!”边说边剃,当你品味他话中的理趣时,剃刀已经漫过了头顶,这是感觉最疼的地带,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一个溜圆锃亮、白里透青的小“秃芦葫”出来了。待到几个孩子都剃完,一个个“光葫芦头”扛在肩上,大家互相摸挲、取笑,活像一群小和尚在戏耍。大爹叨着烟袋凑过来,打趣地摸着一个个小脑袋瓜儿念着儿歌:“光葫芦头,卖香油。卖不了,挑着挑子往家跑。跑不迭,掉了裤子丢了鞋。”孩子们开怀大笑,一哄而散。

听人们说,墩儿大爹祖上日子过得太紧巴,父亲过世早,留下二亩薄田,二分宅基地,连同三间透风漏雨的土坯房,这就是傅家全部家当。做为长子的他责无旁贷地挑起了家庭重担。小哥仨长年累月地给人家帮零工,扛长活。“七七”事变之后,举国震惊,抗日救亡的浪潮日趋高涨。小小的垒德村一下子走了十多个精壮小伙子,这里面就有大爹的二弟傅五魁。五魁在抗日前线壮烈牺牲,他们家从此由“抗属”变成了“烈属”。

老三(墩儿大爹到来之前我家的长工)黑蛋大爹。自幼身体孱弱,后来又添了哮喘的毛病,没有投军报国的资格。留在家里跟哥哥一起干活养家。就是这位黑蛋大爹,当他们的老母咽气之后却做出了惊人之举,他当众宣布“除非灵车前后都有了披麻戴孝的人,否则决不为母亲发丧”。按当地丧俗,死者出殡时,儿子披麻戴孝在灵车前执幡摔瓦,女眷则在灵车之后哭灵送葬。老三的誓言是说,三个兄弟当中,至少要有一个有了家室,才能给母亲出大殡。为了等待这一天,哥俩把老人的棺木停厝在自家小院外一个形似面包的“墓子”里,一放就是七八年。

苍天有眼,天道酬勤。凭着弟兄俩人同心同德,苦巴苦曳地挣命,几年后有了些须积蓄。加上他们在乡亲当中的好人缘,经热心人撮合,三弟居然被邻村一户贫寒人家相中了。姑娘自小儿落下点后遗症,站立时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说话吐字不大清楚,嘴角上还不时淌出口水来。但人品好,是公认的孝顺善良的好姑娘。

为了弟弟的前途,为了傅家的香火,墩儿大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并为此抖搂出全部家底,掏尽了他积攒半生的血汗钱。送彩礼,办家具,请亲戚,宴乡邻,为胞弟举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相相符符的婚礼。

拜堂成亲后,小两口和和美美、夫唱妇随,新娘手脚不利索,但事事尽心。尤其是对待“大大伯儿”,简直就象公公一样侍奉照料。平时的洗洗涮涮,缝缝连连,做鞋做袜之类的细活也都揽到手里。秋天刚过,她打发丈夫买回一匹粗布。亲手浆、洗、煮、染、缝成一袭表里三新的棉袍。一年以后,一个眉清目秀的白胖小子在低矮寒酸的土屋呱呱坠地。转年春天,傅家兄弟为老母举行正式殡葬仪式。在发送老母的遗骸时,新媳妇身着重孝、紧跟灵后,哭得比谁都伤心。乡亲们像说评书一样讲评着老虎墩儿为胞弟成家的故事,墩儿大爹逢人便说弟媳如何通情理、体贴人;新媳妇则在女人堆里称颂自家那位大仁大义的“大大伯儿”(冀中方言念做“板儿”)。

墩儿大爹把全身心都扑到这个充满希望的家上。至于他自己,做为一个精明干练的男人,长年鳏居的苦处和辛酸他都深深地埋在心底,从未向别人披露过半点信息。大爹一心一意,义无反顾地打工扛活,挣钱养家,他完全变成了一个苦行僧。

在人们心目中,老虎墩儿是个出类拔萃的领军人物,俗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在大爹经历过的地方,自然地衍生出一些有关他的传奇故事。

传说他曾在某村给一家Z姓财主扛长活。一年冬季,他奉东家之命驾驶着一辆三套大车满载粮食去赶集粜粮。

驾辕的是一头草黄色的大骡子。大车穿过一条大街时,突然从胡同里窜出一条恶狗。“拉梢”的边马受了惊吓,另一匹边马也受了传染,整个一辆大车,顿时失控,就像希腊神话里失控的阿波罗太阳神车一样在大街上狂奔。面对这猝不及防的局面,墩儿大爹只能靠双手紧勒缰绳,同时,跳下车来攀住车辕大声喝令辕骡止步煞车。两匹边马失控的情况下,依然玩命往前奔驰……

这时候,正在玩耍的男孩出现在前方大道中央。面对呼啸而来的飞车,孩子被吓傻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两腿迈不开步子。情况万分危急,墩儿大爹双手死死摽住车辕,大喊一声“躲开——”。就在大车离孩子不足五步的地方,只见那头草黄大辕骡两条前腿一叉,两条前腿吃力地戗住大车,肥胖的后臂往下一沉蹲坐在地面,呈一个大写的A字形,这个超绝的动作等于给这千斤大车煞了死闸。任两厢的边马再怎么使劲也跑不动了。趁着大车减速滑行的刹那间,大辕骡头一低,叨住眼前男孩的棉袄,就像《动物世界》里看到的母狮衔幼崽那样,从容的把孩子衔起又轻轻地甩落在路边,大车凭着惯性又往前滑动了两三步,然后稳稳地停下来。黄土道上,小孩呆立的地方留下几道深深的马蹄擦滑的痕迹。大车稳稳停住,孩子毫发无损,一场塌天祸事化解了。有人说孩子大难不死是他的造化;有人说是Z财主家福星高照,倘若出了人命,他家的万贯家财还不得都搭上;也有人说:“还得说车把式调教牲口有绝招,关键时候大骡子通人性!这才能免灾避祸”!

不知跟这场惊车事故有无关联,墩儿大爹心平气和地辞了财主的差事回到本村。再往后,便成了我家的一员。

农村的日子单调而辛劳,很少有闲暇时光。一场春雨过后,枯萎的大地仿佛一夜之间就被绿茵覆盖,小苗叫着号地从黄土地里钻出来,撒着欢儿地疯长,千里沃野一派生机。墩儿大爹率领着五六个短工,整天在地里间苗除草,这是我记忆中最富情趣的季节。为了节省时间,早餐照例是在地头吃。送饭的任务由我跟叔叔轮流担当。一条槐木扁担挑着盛满稀饭的大瓦罐,另一头是装满干粮、碗筷、老咸菜的大篮子。挑担子到田间送饭,对男孩子来说是彰显实力的最佳形式。我到八岁以后才取得了送饭的资格。瘦小的身躯挑起不下二十来斤的饭菜担子,开头还挺过瘾。可是“远路无轻载”,二里多路到达地头时已经累得大汗白流了。老远,大爹迎上来,心疼地帮我卸下重负,同时招呼同伴们停工进餐。我趁此机会拿起戳在地头的大锄,模仿大人的动作耪几下,直等他们吃完饭,才收拾碗筷往回辇,不耽误自己的吃饭和上学。

身为领青的大爹,从不滥施权威,但对生产质量关却把得挺严。发现谁误伤了青苗或者留下了杂草,他不声不张地走过去,扶起小苗薅去杂草,对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做个鬼脸。一个高个子短工年龄偏大,每次吃饭总是先从碗里挑出一筷子粥饭轻甩到地上,眼神凝重,象在默默地祈祷什么,大爹告诉我:“祭土地神,求神灵保佑早日有自己的地种”。朝阳升到头顶,变作一团炽热的光焰,照得人们汗流不止。该收工了,还有一个人离地头老远。大爹耪完自己那垄以后,走回接他。那小伙子正急的时候发现自己那垄已被耪过了,他抬头看看领青,抹一把汗水深情地叫一声:“墩儿哥”!

午饭在家里吃。比起早点来当然要丰盛得多,一般是玉米渣绿豆稀饭或者是凉水捞小米饭,新贴的玉米饼子、熟菜。我跟叔叔都陪吃,并负责递送干粮补给菜肴。

非农忙季节一日三餐,都是我跟叔叔陪大爹同桌吃饭,我俩自然负责给大爹盛饭、添菜、递干粮。这时气氛十分和谐,我可以就自己的见闻向大爹提各种问题,然后倾听他的高见和训诫。

爷爷吃饭总是在内室独辟一桌,伙食标准相对高些,要是赶上从河里打回鱼来,他一高兴还要喝上两盅。

地里青苗“曳过三遍”以后,已经高过了人头。杂草被控制在地皮上,随之雨水也勤了,农事活动相对减少,是称“挂锄”。“挂锄”以后,进入相对轻闲时节,短工走后,剩下大爹一人支应家务。清(牲口)槽起(猪)圈,扫院子挑水,再就是接送女眷回娘家,去婆家。有时奶奶也在这时去姨奶奶家走亲戚。

对我来说,最开心的事莫过于跟随大人们去串亲。我家的大红骡子身高六寸有余(这是对大牲畜身高的习惯说法,所说高度是指四尺以外多余的尺寸。四尺六寸换算出来就是一米五以上了),前胸开阔,四肢发达,瓷瓷实实的腱子肉,一身通红闪亮的皮毛,颈上修剪得整齐的黑色鬃毛象披在肩头的丝巾。当大骡子拉着铁轱辘大车在街上走过时,碗大的四蹄扣击地面应和着车轮辗轧路面发出的轰轰隆隆的声响,像交响的军乐,像旱天的惊雷,震得道旁房舍都微微颤抖。往往在这时大爹故意加一声吆喝,甩两声响鞭,像火车进站时的鸣笛,军舰出港时的礼炮,这是车把式特有的一种礼仪表演,同时表达对乡亲的敬意。大爹手里的长鞭只是一个道具,一种装饰,长期驯练与磨合,使他(它)们的关系达到了彼此沟通、心领神会的地步。闲坐的村民看到这样一辆大车在眼前走过,往往要赞叹几句:“看人家这大走骡,看这身膘”“不知喂什么才长这么肥,八成是吃芝蔴喝香油了吧!”大爹笑呵呵地不答话,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快慰与自豪,俨然一位得到勋章的骑士。其实大骡子肥壮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饲养,二是保健。我家大骡子主要饲料是谷草、花生蔓,辅料是棉仁饼、花生饼(均为轧油的下脚料)和麦麸、黑豆。

我仔细观察大爹喂牲口的全过程。他把筛净拣清的谷草放进槽里,撒上豆饼或麦麸,撒些清水加以搅拌,槽头顿时飘出一股扑鼻的香味。甭说是牲口,就连我闻到后都想抓一把尝尝!常言道:“马不吃夜草不肥。”为此,大爹每天夜里都要起夜两三次。我建议他“一次把木槽装满够它一宿吃的了,何必耽误睡觉。”大爹摇摇头说:“那哪儿行,好比你吃饭,要是把一天的饭盛在一口大锅里,蹾在你面前不管了,让你独自个守着吃一天,你能吃出滋味来?”我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只有少放勤添才能保持大骡子的旺盛食欲。

一次坐大车去接大姑姑。回来时,开头车赶得还算挺快的;离家十来里、天色渐渐暗下来。大爹反而让大骡子放慢了脚步。我有点发急了,“还剩几里路了,抽它两鞭子让它跑起来,一溜烟儿就到家了。”“那可千万使不得。”他严肃地说:“开头快点没什么,路远嘛,可最后这三五里路,一定要让它慢下来,缓缓劲,落落汗,这才不至积火得病。”

每当干活回来卸套之后,大骡子被牵到土场,它先是低下头嗅一嗅土味,跪下前腿,伏身侧卧,四肢刨地加上脖子摆动配合,于是庞大的身躯翻动起来,搅起一大团黄云。滚上几番之后,懒懒地站起身来,愉快地抖落浑身的浮土再去饮水。让牲口饮水在我们那儿叫做“饮牲口”,饮字读去声,这是古代汉语中使动用法的遗存。“饮牲口”就是让牲口饮水的意思。饮牲口时,不能尽着意地让它一口气喝饱。中间要牵动缰绳、人为地让它中断几次,大爹解释说:“刚从套上卸下来,五脏六腑火气正大,猛地喝新从井里打来的凉水,喝得太急了会激出病来。”我明白,这都是大爹一辈子跟牲口打交道,长期积累、总结出来的养马经啊。还甭说,自打大爹进我家门以来,大骡子五冬六夏不掉膘,一年四季不生病,恐怕真正的原因就在这吧。

我老想跟大爹学着侍弄牲口,每每争着为大爹做些自以为满有把握的事。先从牵大骡子打滚开始。哪知道,这么简单的活,做起来也不轻松。当大骡子信着意儿地在地上翻滚时,我手中的缰绳未能随之收放,致使大骡子猛然翻身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时候,我紧攥着缰绳,小小的身子一趔趄差点被拽倒。大爹及时跑上来扶住我“不能光傻站着,你得随着它的动劲前后挪动。”所幸的是大爹并没有因为我的失误褫夺了我的助理资格。在大爹耳提面命的熏陶下,我终于成了他的小帮手。闲下来,大爹常拿一把废锯条做成的小梳子为大骡子梳理皮毛。边梳边抚摸它那红缎子般浑圆高大的躯体,嘴里似乎还嘟哝着什么,像一位慈祥的老奶奶在打扮自己的乖孙女。那大骡子呢,微眯着双眼轻甩着尾巴,时或扭头看看大爹,像是在回应他的悄悄话,又像是表达一种谢意。这时我觉得大爹跟大骡子之间肯定有一种超乎语言之外的心灵沟通,那是我永远不可企及的境界。在取得了牵着大骡子打滚、饮水、梳毛等资质之后,得寸进尺,突发奇想,我要骑它。

初夏一天,大骡子拴在一棵散发着浓郁芳香的洋槐树下,乜斜着眼纳凉。长尾巴左右甩动,驱赶着前来骚扰的蝇虻。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试探着抚摸它的前胸、脖子,并为它梳毛。因为个子小,我也只能够到这些部位。这个气宇轩昂的大家伙缓缓地低头看我,似乎没有半点反感和敌意。这使我信心倍增。在没大人监护的条件下,我成功地实现了跟大骡子的零距离接触。我感到仿佛自己已经是大人了。恐怕连长我三岁的叔叔也未必能赶得上我。我解开缰绳,把它牵到竖立在墙角的大碌碡旁边,轻声地央告一句:“你可别乱动,昂——”然后迅速地爬到碌碡顶上。这才发现,我离大骡子的脊背有三尺多远。这么大的跨度,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简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我模仿着大爹的口气指令它:“靠,里靠!”大骡子置若枉闻。我煞有介事的提高噪门:“靠,往里靠!往里靠!”还是纹丝不动,情急之中,我决计来他个“张飞大骗马。”可就在我屈下双腿正要纵身一跳的当口,那庞然大物的身子微微朝相反方向挪动了一步,距离拉到四尺多,我的飞身上马的动作设计不行了。我失望,我沮丧,可我没理由怪罪大骡子。心里说:“交情不够、不给面子不是?要是大爹,你还不得趴在地上让他骑!”

我一直把大爹的权威看得仅次于爷爷,当爷爷不在时,大爹的话就是金科玉律。那次到二姑家去,我饶有兴趣地参观了他家的养兔场。看到那一群毛色驳杂,欢蹦乱跳的小生灵,或蹲或踞或觅食或嬉戏的情景,我立即被迷住了,小主人见我站在兔舍前的痴呆相,猜出我的心思。消息上报老太太(我二姑的婆婆)之后,老人家眉开眼笑地说:“既然孩子喜欢,忙拣着好看、欢实的给他抓一对。”老太太的懿旨很快地被百分百地落实了。一对毛绒绒的小白兔被装进一个圆笼子里。这俩小家伙离群后,怯生生地躲在笼子一角,翕动着三瓣嘴唇,通红的大眼睛时不时地看看它们的新主人。一想到它们已经是独属于我的宠物,一想到它们马上将跟我一同坐大骡车回家,我心里乐得像是开了花。我想回家后第一件事是立即动手为它们挖掘、建造一座舒适的兔舍,还要及时地为它们采集最鲜嫩的青草菜叶,像大爹对待大红骡子那样喂食清圈、理毛,让它们繁育、增长……正当我跟着端笼子的小主人们一步步走进我家已经套好的大车,也是我想入非非的时候,墩儿大爹发话了:“这对小兔,不能要”声音并不是很高,但在我听来却有如晴天霹雳。再看大爹的脸色是那样果决那样阴沉。“弄回去谁替你伺候?”“我自个儿。”“你还得别人伺候呢,你还能摆弄一窝兔子?”“我能!我能!我给它们建窝,我给它们清圈,我给它们打青草,我给它们剜野菜,我给它们……”“一群鸽子已经搅得你整天价魂不附体似的,上学不着调,抽空往家跑,再加一窝兔子,你还上学不?还念书不?到头来书念不好还给大人添乱。再者说,你爷爷会答应吗?”大爹居然抬出我们家的太上皇来压我,一想到爷爷那永远阴沉的脸,再看看眼前大爹这毫不通融的态度。我像是一个跪接圣旨的罪臣一样,眼红了,态度软了。就这样,一桩美事让墩儿大爹给搅黄了!

大爹没念过一天书,不识得半个字,他自然也未必知道“业精于勤荒于嬉”的古训,甚至连“玩物丧志”的成语也不曾听说过。但他当机立断的表态,他对事理的拆解,却恰恰符合了古圣先贤的哲理。

平淡的日子,象无声的流水默默地逝去,又象展翅滑翔的雄鹰,一晃就飞到天边去了。老早我就发现大爹在赶车或者劳作的暇隙,经常背过身去,双手伸到小腹下部,象是在掐挤什么。他咬着牙、绷着脸、显出十分痛楚的样子。“大爹怎么了,病了?”“没,没病,……”“要是不舒服就找先生看看吧。”“没那么娇气。”大爹得的是小肠疝气。虽无生命之虞,但其痛苦不堪忍受,而且愈演愈烈,长年累月的劳累,风刀霜剑的折磨,把一个钢铁般坚强硬朗的壮汉过早地推进了苍凉的老年。不知不觉中,大爹的脊背隆起来,行动的节奏变得迟缓而笨拙。举手投足,失去了往昔的轻盈与弹性。同时两手掐挤小腹的动作更加频数了。

一个上了岁数的男人,没有一个贴身的女伴儿关照,那生活的滋味就像一盘没放佐料的菜。鉴于大爹多年来忠心耿耿为我家操劳的情谊和贡献,又考虑到家中诸多事务总得有一个靠得住的人打理照料。父亲和爷爷几经商量之后决定永远地留任墩儿大爹。具体办法是另找一个年岁较轻的合适人选接替大爹的工作。大爹呢,退居二线,专职总理全家事务。同时给他盖两间房子,找一个老伴,另起炉灶,安度晚年。决定一经披露,立即在全家激起热烈反响,我听说以后更是欣喜若狂,连做梦都盼望“墩儿大娘”的到来。谁成想,历史的脚步迈得如此迅疾。日本鬼子投降了,解放战争胜利了。减租减息过去之后,很快,土地改革运动在广袤的华北农村如火如荼的开始了。

土地改革之后,新春伊始万象更新。历史赐给人民一个绝好的发展机遇,整个农村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墩儿大爹的家是“雇农”又是“烈属”,是土改运动的直接受益者。他带领全家在新分到手的十几亩肥沃土地上早出晚归、栉风沐雨,没日没夜、兴致勃勃地劳动。天从人愿,眼看着傅家人丁兴旺,家庭和睦,小日子过的像一盆熊熊燃烧的火。

就连我们这样的“被斗户”也并没就此一蹶不振。相反,爷爷以他争强好胜的性格,不怨天不尤人,率领自己幼小的儿孙苦巴苦曳惨淡经营。一年下来,所收粮谷瓜菜除供全家“嚼裹”之外,还略有剩余。这时的爷爷仿佛感到自己又站在了与乡亲们完全平等的起跑线上,投身于大竞争大比拼的时代赛场。

上中学后,每到寒暑两假放假回家,我都是怀着极其激动的心情扑进故乡的怀抱。当我第一脚踏上故乡的热土时,我感到周身上下热血沸腾。看到家乡的一草一木,听到乡亲们浓重的乡音,我都会热泪盈眶。那时候,我为自己设计的未来生活的美丽蓝图始终都以故乡为底本。没法想象,一个人如果离开故乡会怎样生活。

中学阶段共六年十二个假期,除了高一寒假一次护校以外,每次放假,我都急不可待地赶回老家。每次回家我都要安排时间去探望墩儿大爹。大爹始终把我当自己的孩子那样思念和盼望,见面后他摸摸我的头,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长高了”“倒苍(指变声)了,大小伙子了!”“还有几年念满?念满中学以后回来不?还是接着考更大的大学?”我一一作答。“不管你有多大学问,也不管你做多大事由,家乡不能忘,良心不能丢!”

大爹的话率真而中肯,象响鼓重锤一样敲击着我的心。我完全明白,这是乡亲们对游子的叮咛,也是父母对儿女的期盼。问起家里的年成和收获,老人毫不掩饰地说“收成不错,吃饭不成问题。要说共产党可真给老百姓办了不少好事。人人有地种,家家有粮吃,遭了天灾还给救济。好事啊,让人宾服啊!”“您身体怎么样?:”“嗨,快入土的人了,还说什么,老了,老了——。”“您那疝气病?”“不干重活显不出什么来,别惦记我,没事儿。”这话听来多少带点伤感和悲凉。我不禁又想起了爷爷和父亲勾勒过的那张未尝兑现的蓝图,内心感到几分怅然。

有一个暑假,大爹邀我到他家的瓜园去玩。几根木棍和几领秫秸箔、苇席搭成的瓜棚呈三角形,远看象是一条悬空兀立在瓜田中央的乌蓬小船。既避开了地面潮气和虫蚁的袭扰又开阔了主人瞭望的视野。夜风习习,虫鸣唧唧,时值盛夏,却感到周身的清爽。这使我想起苏子由的《快哉亭记》想起陶渊明、范成大等古代田园诗人描绘的牧歌式的诗情画意。旋即大爹抱来一个圆滚滚的大西瓜。他拿起瓜刀轻轻一触,那大瓜便咔嚓一声自动开裂了,一股浸人肺腑的甜香味喷勃而出。“这是专为犒劳咱大秀才留下的,说是新品种呢!”哪知肚子不争气,一个大瓜只吃了一小半就顶到嗓子眼了。大爹笑着说:“在自家园子里吃瓜,干嘛那么着急!反正是晚上的工夫,小口吃,细嚼慢咽,等会儿,下头一‘漏’就算通了。”果然灵验,我边吃边聊,很快我开始感到内急。“泄水”之后,肚子里象是腾出了好大空隙。接着吃,直到半夜才告辞回家。

大跃进的火烧过之后,中国经济陷入极度低迷的深谷,广大农村经受了空前大饥荒。正是我们大学生生活的后期。身在北京心系故里。故乡的灾情,亲人的死生,使得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学生整天价牵肠挂肚,悽惶不安。天天盼望着叔叔写来的家信。尽管他在信中极力地避重就轻,报喜不报忧,但毕竟是亲人的语言,凭着直觉,我能从字里行间体察、揣摩出一些真实情况,“家书抵万金”,因此叔叔的家信就成了我生活中一份重要的《参考消息》。一天,在宿舍里有人递给我一封信,从那熟悉的字体,我一眼便看出,是叔叔从老家寄来的。我用几乎是颤抖的手扯开信封,心跳急促,似乎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告诉你一个十分不幸的消息,你可要挺住——你墩儿大爹于前天夜里没了……”

我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后面的话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和悲恸,疯了似地跑到楼下,跑到操场,迎着瑟瑟的秋风失声痛哭。一位普通到没法再普通的农民,一位老实到没法再老实的大好人,一位跟我毫无亲缘关系的异姓老人,他的死激起我内心深处翻江倒海般的情感波澜。他的死使我顿然感到这世界是如此空虚与旷荡,人世间竞如此严酷无情!我一直把大爹当成自己父辈一样尊崇和敬重,他的行为是我追求的人生准则。我不只一次地想,家里有墩儿大爹这样一位宽厚仁慈的老人呵护,能使你时刻感受到无限的温馨与舒适。我也曾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地报答大爹。上了大学我还在算计着自己毕业的年限。满以为毕业后我将带着丰厚的礼物,带着成功的喜悦看望他。我还要给他治病,给他添置新衣,带他去首都游览天安门、故宫、长城。总之我要以实际行动证明,他这个异姓侄儿没有忘怀他的谆谆教诲,没有丢掉良心,没有泯灭乡情。我多想再听他说一句:“这孩子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可这一切,都在瞬间破灭了,无常鬼把大爹跟我分隔成阴阳两界,我的心愿变成了永远不能践行的谎言。苦命的大爹,此时此刻,您的这个异姓侄儿撕心裂肺的痛楚您知道吗?他对您的感激,爱戴和怀念您知道吗?他的心里在流血您知道吗?

史无前例的文火烧得我体无完肤。故乡熟悉的老街上走着,即使碰上儿时光屁股好朋友,也只是吱唔搪塞两句,匆匆逃开。这种情况下,如果我胆胆大妄为、寻访大爹的家人,或者到老人家坟前祭拜,让人发现,一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敢跟老长工家勾勾搭搭、拉拉扯扯,传播出去,那还了得!

往事如烟,人事难料!算来墩儿大爹故去已有六十几个年头了。当年瘦小孱弱,不谙世事的我已经迈过古稀门槛成了耄耋老人。我总象一个孩子那样,时不时地回忆起悠悠往事,回忆起跟墩儿大爹相处时的桩桩件件,细琐而生动。在我脑海里,总有一张清晰的脸庞出现,那样亲切,那样慈祥,那样鲜活、呼之欲出。他忠厚,他善良,他仁义,他豪爽。他那慈祥的脸庞,他那沉郁的表情,他那洪钟般的声音,他那粗糙的大手,他那极富个性的胡子,象石雕铜铸一般高高矗立着,挥之不去,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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