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允许我思念旧物

邮袋们,这是我们的第几次重逢?

好像记不得了。

我给了一位中年环卫女工十块钱,委托她用垃圾车帮我把两个大大的邮包从香山邮局运到我的新租住屋里。这是我第几次重返北京?好像也记不得了,准确说,我懒得再扳着指头数数了。

我把邮袋里的被褥和衣物掏出来,首先把床铺好。

上次离京时,我退掉了租住房,把旧被褥和旧衣物打包邮寄回老家。至于每到一处新置办的锅碗瓢勺盆盆罐罐,我总是卖掉,或者干脆送给收废品的。这次,人回来了,包裹却还在路上。间隔的几个晚上,我只能和衣而眠,顺便把上任房客遗留下的一块肮脏破旧的毛毯掩在身上。旧毛毯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经年灰尘气味,稍一扯动,灰尘就会飞扬起来,让我不停地打喷嚏。夜里也总要被冻醒几次,只垫着一张窄窄的旧电热毯的床板也疙得难受。尤其闹心的是,每次稍稍翻身动弹,这张旧床就不停地嘎吱作响,我老是担心它会轰然倒塌,加之来到了一个新住所,不宜乱说乱动的,所以,浑身局促紧张,即便睡着了,也不解乏。

捱过第一个这样的夜晚,有点儿凄楚,心理上有一种似乎不愿承受的流浪汉感觉,想着是否先找个小旅馆住下。问了问,即便香山这块儿的小旅馆,一晚上也要百十块。算了,这样的窘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我不都圆圆全全地熬过来了?

被褥来了,我亟不可待地抢先把床铺好。然后,躺在软软的床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啊,睡在有被褥的床上原来竟然如此美好!

把衣物规整放在房东提供的橱柜里。橱柜看上去应该是上世纪80年代的旧物,里边散发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气味,类似旧毛毯上的气味。应该是潮湿和岁月的积尘混合出来的气味,或者说,一种长期封闭、空闲从而没有空气流动发酵出来的气味,让人讨厌的气味,甚至几乎让人窒息。唉,我怎么这么无情呢?正是散发着这种气味的那块破毛毯让我勉强捱过了几个夜晚啊!再说了,我的旧衣物放进旧橱柜以后,这种气味就被冲淡了许多,换成了一种熟悉的气味,汗渍的气味、洗过的衣物上洗衣粉的气味。那是惬意日子活生生的气息啊!

收拾停当,坐在吱吱作响的床上,燃着一支烟,打量打量这间不足15平方的朝阴的小屋。三天前进来时毫无生机的逼仄空间,一下子就充满了家居的温暖气息。我得意地笑了。

两只旧邮袋放在凳子上,沾满了灰尘,还有一道道、一块块颜色深浅不等的污渍。灰尘很好清理,抖一抖或干脆用水洗一洗,灰尘就不见了。污渍不是那么容易去除的,估计非得用洗洁精才能费力洗掉。

我不会洗掉那一道道、一块块污渍的。

我站起身,拎起一只邮袋,打量着它;拎起另一只,打量着它。这次的新邮单还结结实实地粘在邮袋上,不过,我也不会揭掉它们,正像我此前若干次并未揭掉它们身上的那些老邮单一样。新邮单是新鲜的草绿色,基本上完好无缺;几张旧邮单却残缺不全,颜色也变淡,甚至看上去有点脏。

这是第几次我和我的旧邮袋们重逢?

我还是忍不住要在心里数一数。

濮阳——武汉广埠屯;武汉广埠屯——延庆;延庆——北京厢白旗;北京香山——武汉光谷;武汉光谷——北京卢沟桥;北京香山——郑州;郑州——秦皇岛北戴河;秦皇岛北戴河——北京香山;北京香山——河南滑县郭固集;河南滑县郭固集——北京香山。

我知道,眼泪正在眼眶中打转,但是,我没让它们掉下来,我用力把它们咽了回去。

这不是悲戚的眼泪,这是自豪的眼泪,这是一种收获的踏实感觉。即便如此,我也没有让它们掉下来。到了这个岁数了,眼泪却越来越丰富,但我不能让它们随意淌出。

说实话,以上记录的,只是这些年我和我的邮袋们、我的旅包们漫长旅程中的片段,还有更多次,我一个人,后来,和爱人一起,怀抱着我们的儿子,肩扛手拉着我的、她的,以及我们的陪伴物,在同一个城市的不同角落,来往回返。

喏,邮包上的字迹清晰可见,即便8年前第一次出行时我自己手写、自己从河南濮阳寄给武汉的自己的字迹,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颠簸摔打,依然清晰可辨。上边还有我老父亲的名讳和字迹,有我爱人的名字和自己,当然更有我自己的名字和字迹。老父亲70岁了,只是少年时在老家北大庙上过几天识字班,字体却比研究生学历的儿子的字体还要端正,甚至还带着一种秀气。邮袋是反复使用的,前几次的字迹被划住了,但还是能够看清被划住的是什么。其实,不必仔细辨认,仅仅瞄上一眼,仅仅看到哪怕一个字,我就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一次旅程的起点和终点。在北京香山、河南老家,有好几次,邮局工作人员打趣地对我说:“您真会过日子,一个邮袋竟然用了这么多次,这么多年!”

每次,我总是笑笑。我不愿对旁人解释我对这些旧物的感情,再说了,怎能解释清楚呢?谁肯听呢?

最初,到底是否因为一个邮袋要花费十几二十块钱而未曾丢弃它们,还是当时就有某种恋恋不舍,真的记不得了。不过,能够记起的是,好像是在第三或第四次重复使用的时候,我就决定不会把它们当做生活垃圾扔掉了。它们不再是生活垃圾,它们是我的生活旅程的记录者,它们是我的家庭成员。

许多年前,有一次,在电视上的一档访谈节目里,一位著名市井生活演员谈到,他从来不把旧衣服扔掉,他把它们洗干净,挂在衣柜里。

看来,恋旧物是许多人的癖好,和生活际遇的困窘或发达没有什么必然的牵扯。

倘若哪一天,我幸运地中了彩票,或者有了其它意外之财,我也绝对不会丢弃我的旧邮袋们,就像我不会丢弃我的旧旅箱,我的旧衣物一样。我这样想象过许多次。每当想起,我要把它们抛弃在垃圾箱中,我的心就会痉挛,就像抛弃了我的孩子们。在漫长的凄风苦雨岁月中,它们和我的孩子们,我的爱人,以及那么多好心的人们一起,一直陪伴着我的痛苦;我一次次站在绝望的悬崖边,正是他们扯着我的衣角和裤管,让我擦掉泪水,让我战胜自卑,一次次地回到家中——我失去了故园,有他们在,我就拥有永恒的心灵家乡。我怎能忍心让他们在污秽中,在寒冷中,在雨雪中孤苦伶仃,像一个个没有生命的被遗弃物,苍白,孤独,无助。

我不能那么绝情;上天按在我躯体内的那颗心,也压根儿不会那么冷酷。

我的眼泪就要淌出来了,我要让它们尽情地淌出来……

故园窗台上的葡萄藤们!

它们中间的几株,是我买来的;还有两株,是从郊外的葡萄田里挖来的。算不得偷的!它们是被遗弃的植物,开发的铲车恶狠狠的大铁爪眼瞅着就会要了它们的命。我从垃圾箱旁边捡来两个被人丢弃的白瓷水槽,从菜市场上花了几块钱,买来几个泡沫箱。我是一个天才的园艺工!我在泡沫箱底近底部的侧面钻了一些小孔,这样,既可以让我的葡萄藤们吸足水分,又不至于把水漏到楼下邻居家的院子里。我常常为自己这个小发明沾沾自喜。当我发现北京街头的绿植箱采用的竟然是几乎相同的工艺,我甚至想着向有关方面讨要专利使用费。

我和儿子一起,从楼下的花坛里挖来腐殖质泥土,用脸盆一盆一盆地端到四楼的家里。一大盆泥土少说也有十几斤重,我一点也不觉得累,儿子却满头大汗。我笑呵呵地看着儿子,用成熟的葡萄鼓励他。

为了增加土壤的透气性,我骑着自行车,在郊外转了半天,运来一些煤渣、孵化场丢弃的蛋壳,还有废弃的食用菌培养基,掺和在泥土中。我的葡萄藤们,你们吃饱喝足,尽情地扎根、生长、开花、结果吧!

出乎意料,每株葡萄藤都顺利成活。当年夏天,其中的几株竟然开花结果了,几串饱满的葡萄,在四楼窗台的灿烂阳光中,像一串串晶莹的绿宝石、红宝石、紫宝石。每天,与它们的目光交流,安慰着我奔波疲惫的心。第二年、第三年,接下来的几年,每株都会挂上一两串果实。尽管每一粒果实中都有两个大大的果核,但吃在嘴里,分外甜,比买来的葡萄甜多了。每一个收获的时节,我们一家老小,都会惊喜地过上一个葡萄节。儿子和女儿让爷爷品尝,让奶奶品尝,让爸爸品尝,“哈哈,窗台上花盆里的葡萄藤竟然真的结出了葡萄,还这么甜。哈哈哈哈!”

……

我把脸扭向窗外。

透过租住屋狭小的窗户,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一棵沙啦杨树冠上已经笼罩着吐芽的氤氲,不远处的山峦上,已有春色萌动,冬天真的已经过去,一片勃勃生机升扬起感动和欣喜。

故园窗台上的葡萄藤们,你们也正在吐出一粒粒新生的芽苞吧?葡萄的芽苞比一般植物的芽苞都要饱满,生长着一层软软的、细密的可爱茸毛,有点像玉兰的花苞。早春的阳光如此绚烂,四楼的窗前更无任何遮拦,要不了几天,和煦的春风就会吹开一片片油亮的嫩叶。嫩叶天然的纯净,总是让人想起初生的婴儿,想起青青的初恋,那逝去的少年岁月……

可是,我再也无法与我的葡萄们默默耳语了,我再也无法品尝那甜在心头的果实,那每一颗果实中引人哈哈大笑的两粒大大的果核,我再也听不到收获时节孩子和老人们惊喜的欢笑……

故园窗台上的葡萄藤,你们一定还在茁壮成长吧?你们要好好地活着,沐浴着阳光雨露,接受着新主人的爱。活着,葡萄藤们在高高的窗台上生长,哪怕再也无法开花结果,活着,活着吧,我亲爱的葡萄藤们!

我不想诉说失乐园的心碎,我的心早已因为千疮百孔而感觉不到痛苦和悲哀。

故园窗台上的的葡萄藤们,初生的婴儿,青青的初恋,那逝去的青春岁月……

我的青春早已成熟,我的脆弱早已成熟。成熟的心中,再也没有了孤独、无助的凄怆。

但是,请让我思念它们吧!

难道我整天就知道伺弄这些花花草草、鱼儿虾米?难道我整天就知道顾影自怜、怨怨艾艾,在莫名其妙的冲动中,眼睁睁看着生命一点点消失?

上天强加我无法逃脱的宿命,哪怕它们带给我羞辱,我无法逃避;我只能在荒野里流浪,在城市里漂泊,就像一只不肯驻足的候鸟;我的旅程没有目的地,我也不承载使命,我只是在逃避羞辱……

故园阳台上的葡萄藤啊!

我的那些破旧的邮袋啊!

我的那些破旧的行囊啊!

我的孩子们!

我没有舍弃你们,你们是我生命的组成。我的旅程就是最好的回答。我用坚韧不放弃的跋涉,表达我对你们的爱;我用活着,用艰难却安分守己的活着,表达我对你们的爱,深深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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