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系列之六
虽然我母亲或父亲没有对我说过,也许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可我固执地认为: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先看见的鸟类动物,一定是麻雀;最先听到的鸟鸣,也一定是麻雀的叫声。
它们确实是太多了,离我们人类也太近了,路边、庭院、地上,枝头,门口、窗台,都有它们活蹦乱跳、叽叽喳喳的身影和声音。它们既没有漂亮的羽毛,又没有动听的歌喉,更没有优雅的身姿和流畅的飞翔,莺歌燕舞和鸟语花香与它们无缘。它们或形单影只于瓦砾,或成群结队于稻田,宛如众鸟之中蓬头垢面的“下里巴人”;它们是美丽的风景的边沿者,甚至是多余者或搅局者,总是被鄙视、被伤害、被屠杀。
夏日的上半夜,城里依然闷热难耐。太阳落山以后,又要经过漫长的黄昏,等天完全黑了下来,才能感觉到从大河那边吹来的徐徐凉风,暑热全躲进屋子里,人们只好在外面乘凉。到处都能看到“轻罗小扇扑流萤”、“卧看牵牛织女星”,和“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景象;捉萤火虫,看织女星,听小虫和青蛙鸣叫,吃着从深井冷水里湃过的西瓜。然而,最令人舒畅愉快的,是宁静又凉爽的旷野。
对我来说,夏天是最好的狩猎季,晚饭吃完,我就跟着他到城郊野外打麻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比我大二三岁,和我家住隔壁。他最厉害的看家本领是打弹弓,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他爸爸是南下干部,家里的墙上挂着两杆枪,一杆是小口径步枪,一杆是汽枪。我非常想玩这两杆枪,可他说玩枪还没有玩弹弓有趣,《小兵张嘎》里的嘠子就是玩弹弓的。整整一个暑假,我和他除了刮风下雨,只做一件事:夜夜出去打麻雀。
那天吃了晚饭,我看见他站在院墙那里,腰带里插着装三只电池的大手电筒,手里拿着弹弓,一边瞄着树叶打,一边向我招手。我放下碗,一边朝他走去,一边把一条长麻绳绕成一团。我问:今晚去哪里打?他说:龙王潭。
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一泓宁谧平静得像绿玻璃一样的碧水,一面是十几丈高的褐色石壁,三面岸边生长着高大茂盛的竹林。水深而清冽,没有一丝涟漪。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可常常听说水面上不时浮起发胀的女尸,觉得那里阴沉怪异,是一个不祥之地,从来不敢去游泳和玩耍。有好几回傍晚,我从河里游泳回家路过这里,就是一路小跑过去,远远地看上一眼,只见石壁上隐现出青面獠牙的凶样,麻雀在竹林上边飞来飞去,幽暗的竹林里,也是它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仿佛慌慌张张地喊救命。
我不想去,说那里有鬼。他说活人有阳气,死鬼是阴气,鬼看见人就逃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敢去,又找个借口,说害怕蛇娃子。他说:竹子是蛇娃子的舅舅,蛇最怕竹子,不敢进竹林。不信你拿竹棍打蛇,蛇都不敢动。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只好跟他去,但准备随时撒腿就跑。
龙王潭在城边的荒郊,紧挨着一片低矮破旧的民居,晚上没有路灯,也很少有行人,胆子小的都不敢往那里走。天黑得太晚了,我和他在外面逛了好几个树林子,鸟儿还没有落稳睡觉。不时会有几个扑扑腾腾飞出林子,绕着林子飞一圈又落了进去。我俩耐心等待,顺着小河岸边慢慢走,月到中天了,我俩来到龙王潭。
夜色朦胧,竹林里面黑咕隆咚,凉气袭上身来,真是“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他的大手电筒向上射出雪白的亮光,光照之处,竹枝竹叶比白天还要清晰,蜘蛛和蚊虫都历历可见,麻雀就蹲卧在灰绿的竹叶中,棉花一样的胸脯格外分明。
夜间的麻雀比瞎子还不如,简直就像吃了蒙汗药的傻子,只要不使劲儿摇动竹树,它们绝不挪动,更不会乱窜乱飞。粗大的光束在竹叶间扫描,照到麻雀,他就把手电筒给我,我照着那一团棉白,他从裤袋掏出麻雀蛋大小的光滑石子,装上弹弓,拉开,瞄准,“噗”地一声,被照着胸脯的麻雀声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掉落在地。我捡起被打死的麻雀,捏着毛绒绒温热的尸体,用绳子栓住细腿。他只管用手电筒寻找麻雀、打下麻雀。
忽然,他悄悄地说:“你看,我这次一个石子打下二个麻雀。”我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他让我看看他灯光照的地方,原来是两只麻雀紧紧地贴着蹲在一起。他挑选一个大点的石头,抬手拉弓瞄准。我还没回过神来,弹弓声响,两只麻雀应声落地。不等我问,他说:我瞄准两个雀子中间打的。我更加佩服他了,但看见麻雀陈尸累累,心里有点难受,觉得它们好可怜啊。
不知过了多久,绳子上已经栓满了死去的麻雀。他轻轻叫了一声,我赶紧过去,问咋回事?他让我往他照的地方看,一根大竹子的高处,有一团浑圆灰白夹浅棕的羽毛,原来是个斑鸠。我以前只见过他老爹用小口径步枪和汽枪打到过,他用弹弓似乎够不着;而且斑鸠比麻雀精明胆小得多,不等人看清靠近,就纵身飞逃了。他兴奋不已,又小心起来,我拿大手电筒照着竹叶中的斑鸠,他瞄了一会儿,又放下手,喘了几口气,再举起弹弓,“嘭”地一声,睡梦中的斑鸠直挺挺地掉下来。
绳子栓不下了,我俩打着嗑欠,高兴地回家。他看了看一长串麻雀,说,斑鸠留下来,别的都送给你的同学。
我有点于心不忍,说:我们打死了太多的麻雀,不好吧?他说,听他老爹讲的:“除四害”时,人们打麻雀竞赛,看谁打死的多,一天能打死几万十几万,很多人站在房顶上敲锣打鼓,挥舞竹杆,不让麻雀落下,把麻雀活活累死。我们这一弹弓,把麻雀打死在睡梦中,不疼不痒,不苦不累,算是仁慈了。
回家的时候,暗黄微弱的路灯下,街道两边横七竖八地放满了床,有的是竹床,有的就是用门板当床,大人小孩都睡在上面。夜蚊子太多了,把人咬得片刻不得安宁;有人将农药六六六粉混在锯沫里烧,熏得整个空气充满了浓烈呛人的药味,蚊子跑了,但人也被剌激得呼吸困难。我俩一手半捂着嘴,一手拎着一串麻雀,在半醒半睡、似睡非睡的人众中穿行,见到脸熟的人,就叫醒他,然后给他几只死去的麻雀:一只麻雀二两肉嘛。用辣椒炒熟很好吃,特别下饭。
只有在夜晚,才能有丰富的收获。到了白天,这小精灵就显示出它们的本来面目:机警繁捷,反应奇快。除非有他那“百步穿杨”的本领,我们根本就打不到麻雀。我们也无数次试过鲁迅先生在《故乡》中说的闰土爹使用的方法,用细绳子绑着木棍,支起大簸箕,洒上稻谷或白米,引诱麻雀进去吃,人躲在远处,明明看见它们进去了,一扯绳子,大簸箕扣下来,似乎确实扣住了,但慢慢掀起簸箕,空空如也。偶尔也能扣住一个,但手在簸箕里摸来摸去,怎么也抓不住;有时它竟然把我伸进去抓它的手啄得生疼,等我缩回手的时候,它乘机逃之夭夭。
我跟着他打死了太多的麻雀,也捉过一些嘴角还是鹅黄色的稚雀。可是,麻雀越来越多,特别是秋天到城外,遥望稻场那边的低空,麻雀像一阵阵风卷的黑云,忽忽拉拉从头顶掠过。它们的生命力实在是太顽强了,简直就和老鼠一样。
然而,任何生命都有极其脆弱的一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忽然觉得蓝天上空空荡荡,树林间死气沉沉,似乎少了些什么。春夏秋的每一个早上醒来,正如《寂静的春天》中说的:“往日的清晨,有知更鸟、猫鹊、鸽子、鹪鹩的合唱,还有其他各种鸟儿的伴奏,如今却听不见一点声音;田野、林间、沼泽,到处是寂静一片。”
只到有一天,我在华山脚下,看见了一只麻雀,才恍然大悟:麻雀消失了!不只几十只、几百只、几万只,而是作为一个物种,消失了。
从那以后,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仔细观察,好几年都没看见一只麻雀。倒是听说一个地方的居民,泣血上诉环境的恶化。每当我看到笼中的八哥和画眉,看到衣食无忧的宠狗花猫,就想到曾经活泼好动、无论春夏秋冬都在四处觅食的麻雀。
可怜的麻雀!它们度过了“除四害”那荒诞险恶的岁月,但躲不过因逐利而来的环境破坏和污染。全民痛歼鼠雀时,有些麻雀被敲盆舞棍放鞭炮的人们吓得不敢落下,而在空中活活累死;那也没有把麻雀断子绝孙。而这环境的污染却于悄无声息中,大规模系统性地剥夺它的种群性命。
没人把麻雀当回事儿,因为它似乎和人们没多大关系,不对,它们罪该万死!它们是老鼠的同伙,是必须斩草除根的恶禽。
“鼠雀之辈”、“罗雀掘鼠”和“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无不透出古人对老鼠和麻雀的蔑视和憎恨。但除了家畜家禽,真正和人朝夕相处的,似乎只有老鼠和麻雀,还有屋檐下的燕子,可称之为人类的“岁寒三友”。燕子秋去春来,老鼠和麻雀却是不弃不离。而老鼠入户偷食毁衣,人鼠势不两立,又无可奈何;可麻雀对人身秋毫无犯,对人类功过相抵:既吃粮食,也吃害虫。
“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它是一个鲜活的生命。那段日子里,我总是会想起叔本华的话:“人就是地球上的魔鬼,而动物则是被人们折磨的生灵”。人类尽管不是纯洁的天使,但也不是万恶的魔鬼;当若干个春秋成往事后,伴随着重现的青山绿水,麻雀也慢慢地回到了人间,而且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成群结队,欢歌笑语。
半个世纪的沧海桑田,麻雀的沉浮盛衰,无意之中验证了一个简单的常识:虽然它没有鲜艳的羽毛,没有优美的形态,没有动听的歌喉,就像泥土一样,但它是环境的产物,是生物链上的一环,是人类的朋友,和我们的命运息息相关。
2023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