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呼叫1988,听到请回答!第五章 生活的针脚

中秋一过,弥漫于空气中的那股寒凉,便由沁人心脾的舒爽转为了肌体上对冷的抵抗。北风的造访日趋频繁,树上的叶子被摇撼得所剩无几。尽管百般不情愿,我还是不得不按大人的要求,在秋裤与外裤之间再加上一层毛裤。这身装束早晚尚可,但在课间活动和正午时分艳阳高照的时候,却让人热得浑身痒痒。

我曾趁午休时偷偷地把毛裤脱下来藏起,被发现之后便是一顿劈头盖脸、措辞严厉的训斥。训斥的内容早已记不清,唯独那句“不穿毛裤,年轻时着凉,老了腿疼”的告诫至今记忆犹新。

如今我终于长大了,有了选择穿不穿毛裤的权力。可是奶奶不在了,我妈也老了。

又逢入秋时节,我妈见我仍是单衣单裤,便现身说法起来。她卷起裤管,把她套在外裤之下的毛裤展示给我看,意味深长的说:“我都穿毛裤了,你咋还穿单裤啊!小心到老了腿疼!”说话间,她脸上已闪过一丝女大不由娘的无奈,她知道,对于这把年纪的我,她这番话说了也是白说。

于是我问:“妈,你年轻时爱穿毛裤不?”

我妈笑了,坦白地说:“不爱穿!”

我说:“你自己都不穿,在我小的时候,你为啥非得逼着我穿呢?那你为啥不穿?是不是为了美?”

我妈说:“那倒不是,年轻时火力壮,真不觉得冷。为这事你姥也总念叨我,那我也不听,你姥没办法,就拿‘不穿毛裤到老了腿疼’这事吓唬我。”

“那你到底穿没穿毛裤?”我追问。

她的皱纹里漾出三分得意,七分调皮,笑着说:“没穿!”

我追问:“你现在腿疼没?”

我妈双手一摊,肩膀一耸,爽朗地大笑起来,像极了小孩子用歪理邪说战胜了大人时得意的模样:“哈哈哈,没疼!”

我也得意起来:“你自己腿都没疼,还吓唬我。”

如今我也为人母,我何尝不知道,全天下的父母,没有哪个会用子女的健康去冒险,他们宁可被误解,被埋怨也要防范于未然。他们一面将风雨挡在身后,一面在生活的夹缝中不断地尝试。

某天午休回家吃饭。正赶上入冬之前最后一次好天气:空气干爽,无风,瓦蓝的天空里一丝云都没有,阳光澄澈透明,毫无保留地温暖着大地。天地间那个小小的我,正因为被浸了汗液的秋裤裹住双腿而懊恼。我气急败坏地往家走,发誓一到家就把这可恶的毛裤脱掉!

我远远望见,我家刚建起来的墙正在被几个戴大盖帽的人拆除。

我家铺面前边有个小院,我爸想把小院改造成营业室。小院的三面墙被加高了,门窗刚安装好,还没有来得及封顶,就被拆了。我死死盯着他们手里的铁锤,每砸一下,都像敲在我心上。那些“大盖帽”见我要从他们正在拆除的门回家,便暂时停止了手里的动作。我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恨不得用眼神将他们钉在原地。我那时还不知道改造自己家的小院也需要审批。当时,我满心满眼都是我爸辛苦劳动成果被强拆的愤怒和无助。起初,我恨那些“大盖帽”;后来,我恨我自己——我恨自己的弱小和无力。就在那时,我有了人生中第一次对权力的渴望。

后来,我听大人们说在自家的小院里搭个小房间在当时是司空见惯的事,因为每家的住房都不宽裕。比如陈爽家小院里的厨房,原则上也是违建,却没见有谁来拆。我爸改造小院本就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事,但因为我家总是顾客盈门,生意兴隆,遭到了别人的嫉妒,被举报了才被拆除的。

吃午饭时,家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我爸不在家,奶奶说他去厂里了。我问奶奶:“我爸吃饭了吗?”奶奶将头向炕头微微一偏,努努嘴说:“放炕上了。”

我妈要招呼顾客,我爸有时得去厂里转转,我们一家人的午饭总是分开吃。奶奶把饭菜放在火炕上,在上边盖个小被子,用炕头的余温给饭菜保温。

“拆咱家房子的人是哪来的?”我把声音压低了问道。

奶奶悄悄给我使了个眼色,小声说:“大人的事,小孩儿少问。”

我立刻明白,房子被拆父母心里肯定是窝火的,我不能再多嘴让他们更难过。饭桌上只有筷子偶尔碰碗的声音,连咀嚼都变得小心翼翼。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我爸是去找人托关系解决这事了,可惜没能成功。我不再觉得毛裤闷热,反而有一股寒意正从脚底爬上心头。我默默地低头把碗里的饭往嘴里扒。吃完饭,我破天荒地洗了自己的碗筷,悄悄地去上学了。

在院墙变成残垣断壁之后,我爸很快把它改造成齐腰的矮墙。从此,铺面的窗就完整的暴漏给露天市场。他把原来的旧窗全部砸掉,拓宽窗框,换上两大块透亮的玻璃。橱窗里服装店热火朝天的景象一览无余,这面玻璃窗成了最生动的活招牌。

记忆中,我家大概是这条街上第一个这么做的,后来家家店铺都开始效仿,纷纷砸墙换窗。

对面摊位的几个老板和我家交好。遇上天气不好没生意时,他们就聚在我家店里,一边聊天一边透过玻璃照看自己的摊位;寒冬里,来讨杯开水暖身子;有时把来不及归置的货品暂存在我家......投桃报李,他们总把买完布要裁衣服的客人往我家带。

店里清闲时,我妈总爱透过玻璃窗看对面布摊的热闹。有一天,婆媳俩一边学习对面的生意经一边闲聊。我妈捧着搪瓷大茶缸子,吹开热水上氤氲的热气,小心地嘬一口,说:“艳秋这丫头也忒能卖货了,你看她嬉皮笑脸的,不费啥力气就把买卖给做了,她可比旁边的老王头儿活泛多了。”

奶奶一边慢悠悠地择豆角,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对面这几个摊儿,数艳秋卖得多。这也难怪,这丫头长得好看,一笑俩酒窝儿,嘴甜,会唠嗑,只要人家有心买布,往她摊前略停停,就准走不了,价钱研究得大差不差也就买了。老王头儿哪赶上艳秋这小丫头蛋子会行事儿”

我妈晃着茶缸,又嘬了一口水,对奶奶说:"老王头儿为人死性,眼光也差。尽进些黑灰布料,专做老头老太太生意。这些老人最能凑合,有的一年到头也做不了一件新衣裳。你看艳秋摊上,尽是鲜亮颜色,大姑娘小媳妇最爱这些。要说穿衣打扮,还得是年轻人才舍得花钱。"

奶奶笑着说:“老王头儿和大姑娘小媳妇也说不到一块堆儿去啊!老头子哪有那个闲心琢磨这帮人穿戴。他那帮儿女早不乐意让他干了,怕他累着,他现在也是对付一天算一天,没心思在摊儿上了。”

艳秋原本是我爸厂里的同事。随着工厂效益下滑,厂里优先保障男职工的岗位,像艳秋这样的女职工只能领着基本工资回家待岗。刚开始,这点基本工资还能按月给,后来不但两三个月才发一回,还拖欠了不少。艳秋既要强又机灵,哪里是甘心困在家里的人。她办了停薪留职,从摆地摊起步,最后在我家对面支起了布摊。

自从艳秋出现在我家对面,便让我的父母得到了启示。我妈一有空就观察对面摊位上的销售情况,还经常向光顾我家的顾客打听布料的价格。一段时间之后,我妈有了结论——卖布比开服装店一针一线做衣服来钱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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