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童年记忆里最重要的西格那滩,其实真正在那生活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年。随着年龄的增长,有关西格那滩的记忆越来越活泛,且充满了亲切和怀念,我不知道怀念什么,是红砖机瓦玻璃窗的红会四矿学校,还是日夜不停吼叫的锅炉,抑或是火星四散的高高的烟囱,还有那寂寥的夜空里满天的繁星。总之,因为红会四矿,我知道了西格那滩这片神秘广袤的戈壁,因为西格那滩,这个本身具备神秘属性的名字,带给我童年深邃而诗意的记忆,尽管这记忆里有我童年的嫉妒和恐惧,暴力和寂寞,以及那无端的欢乐。以至在我余生的五十年里魂牵梦绕,甚至因此专门回到这片地方寻求儿时生长的痕迹。
记忆里很遥远的地方,在现实里却没有相信的宽阔,那座记忆里高大宽敞的食堂似乎是因为地基塌陷的缘故,变得又矮又小,在一片坍塌的残垣断壁里寻找我家的房屋,却始终找不到究竟是哪一块,根据记忆里食堂的中轴线划分,依然找不到任何关于我家的蛛丝马迹,那时候的房屋家家都一样,靠山挖一个窑洞,窑洞外面搭一个房屋,屋顶用油毡铺就,和山体连成一体,一个小院,堆放煤炭和铁道废旧枕木,外砌一个围墙,一扇简易的木门,家家如此,就像一个匠人规划而成。记忆里食堂后面只有我们两家,但在我回去专门勘探时却发现有五口窑洞和缺顶的断壁。记忆里的山坡明显的趋于平缓,只有一块巨大的石头矗立在山坡,这块石头裸露的部分越有半间房间的体积,绝非人力可为,也没有必要,但我无论怎么搜索,始终找不到任何印象。四十年的时间,还能找到大概的样子,也算不虚此行,食堂里有个老人,有些痴呆的样子,递过一根烟,问半天,也是懵懵懂懂的样子,失望之余,遇见一个农民工摸样的汉子,在不远的地方搭着和我们家相同某样的房子,邀请我进他家做客,言谈中了解到,他是定西人,到四矿打工已经四五个年头。我知道四矿名气不大,但来这里的人却不少,因为全省各地都有直达红会四矿的班车。我回去的那年四十五岁左右,年富力强的幻觉下,我童年的地方犹如我的父辈,从小时候记忆里高大威猛变成佝偻的老人一样苟延残喘的活着。
我专门去学校看了一下,那学校距离我们家里不远,却找不到一点母校的影子,新学校有了高大的围墙,墙体刷的煞白,大铁门因为暑假的缘故关着,整个校园大而无当,也让人消褪了参观的心思。
记忆里的四矿学校前后两排,每排五间教室,前排是中学生和老师办公的地方,后排是小学几个年纪。我此前回忆里描述过这所学校,绝对是当时条件做好的学校,有水泥地,玻璃窗,不像我们老家的学校低矮的土坯房下用土坯搭着一条木板就算是课桌了。
我喜欢红会四矿学校,虽然我对他没有多少感情,但记忆确实深入骨髓,特别是 1976 年冬日里的那个早晨,虽然多少年里一直泯灭不了那个早晨的记忆,如同抹不去西格那滩那个寒冷的下午强烈的阳光,之所以记得是冬天,那天早上我记得自己穿着棉鞋,包裹着围巾,那个早晨,学校里空无一人,寂静的除了风的声音,那声音有些戏弄的意思,忽而东吹,忽而西蹿,我当时无法判断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认为自己来学校的时间太早,学校里没有一个人,教室门都上着锁,我只好坐在教室门口等待天亮。
那天早晨的天空没有和往常一样出现太阳,而是灰蒙蒙的无限持续,直到我哽噎着扑进家门,就再也没有见到西格那滩的天空,直到我四十年以后回到这个地方,依然阳光灿烂。
风越来越大,从开始戏弄的姿态变成狂虐的狰狞,地上的尘土飞扬,玻璃窗户噼噼啪啪,教室门也被吹的烂响,整个世界变成黑洞一般,风的声音如同黑洞深处传来的狼嗷呜呜呕呕回荡在沙土弥漫的校园。
蜷缩在教室门口的我越来越感觉到无望,除了风沙以外,看不到一个人影,于是我做了一个平生第一次正确的决定,赶快回家。
我记得回家的道路,中途有个不大泵房,还有几顶大型帆布帐篷,再往回走就是医院的一排平房,走过平房就是食堂,食堂后面就是我的家。
最难的一段路就是学校到医院之间,没有任何遮挡,从学校往家走是西北方向,记忆里和我后来印证的一样是西北风,必须迎着逆风前行,问题是,那天的风超过我所有人生中对风的想象,往前走一步,就会被风吹着后退好几步,站立不稳,摔倒在路上,眼睛已经被黄沙迷漫,耳边除了风的吼叫之外听不到任何声音。所幸我当时带着雷锋那样的皮帽,且用围巾包裹着,随着风暴肆虐的越来越狂妄,能见度越来越低,最后除了黄沙,已经看不见任何建筑。
爬起来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却不说被风吹跑,就是吹起的石子也会打的人昏厥,除了大一点的石头之外,地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附着的东西,凭着记忆里方向感,我只能向前爬着,昏黄的世界里,漫天飞沙走石,巨大的呼啸声中,一个小孩爬着爬着,然后就哭了,我平生第一次领略到绝望,仅仅只是绝望,眼泪和着沙尘,嘴里全是泥土,就这样,哭完了继续爬,爬累了继续哭。有时在风喘息的机会向前奔跑,摔倒,再爬。
那天早晨最大的恐惧不是风暴本身,而是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影,特别奇怪,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消失在风洞里一样。不知道时间,庆幸的是我找到方向,那条排泄井下废水的腥臭沟渠,就是我回家的方向,顺着沟渠,我爬到泵房,这时已经感觉全身发冷,上下牙齿打战,哒哒哒哒不停哆嗦。
泵房的出现让我的恐惧减少的许多,再过段路程就是医院了,有建筑的地方就能挡风,就能摸着行走,就能回家。
四十年后我回到西格那滩,特意丈量学校到家的距离,发现并不是多远,而在暴风肆虐的早晨,却似乎爬了一生。
四十年前那个早晨,我从嚎啕大哭到欲哭无泪,见证了自然的力量,直到几十年后甘肃沙尘暴成为自然灾害并失踪了几个大人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幸运,到现在我还没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狼是否也怕暴风呢?不然那天怎么没有出现?毕竟小孩的肉比大人好吃多了,毕竟那时的西格那滩天上除了秃鹫,地上就只有蜥蜴和狼了。
这些问题在我孤独的岁月里不停地闪回过,以至因为这篇文字横亘在记忆道路上,成为我写作的阻碍,甚至一个心病,既不想写,也绕不开,其重要原因是那天当我耗尽全身力气和眼泪回到家的时候,我的父亲母亲和弟弟依然在酣睡,当我哆嗦着诉说早晨的遭遇时,父亲竟然笑笑,像是一个粗心的以外导致戏剧般的故事,并没有关注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学校里怎么会没人?活着就是他们忘记了今天根本不用上学。母亲则用她永远平静的声调招呼我赶快进被窝睡觉。
在被窝里,我没感觉到温暖,一种劫后余生的悲凉从心底升起,巨大的孤独包裹着我,一如此前的风暴,直到数年后的一天,剧烈的的腹痛袭击了我,直到满脸煞白,地上打滚,母亲发现之后,放下锅里的散饭动作,背起我,跑向老家县城的医院。
昏昏沉沉之间,我感受到母亲的发香,听到她气喘吁吁奔跑的声音,终于,一股温暖从她背部传来,疼痛竟然有种幸福的感觉。
从此,我经常腹痛,尽管大家都说我是装病,可我真的感觉疼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