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不受待见。
从我记事起,就只有妈妈一个人在身边。
时常听村里的老人说,我是个扫把星,一出生,就克死了爸爸,克死了奶奶。
每到那个时候,妈妈就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捂住我的耳朵。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似乎我的降临就是一个错误,我问过妈妈,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
她当时没说话,我只依稀记得她红通通的眼眶,还有滴落在我手背上泪珠。
我倒霉的人生,就此开始。
我去县里读了小学,后来又去了初中。
可是因为各方面的问题,我没考上高中。
我留在了那个小县城里。
妈妈看起来很苍老,她的皱纹密密麻麻地铺了全脸,头发也干枯着。有时她送我去车站,我上了车,脸贴在窗户上,看着风推着她小小的身影,似乎随时都能破碎远去。
我进了一家工厂,在里面当质检工,虽然环境不好,也辛苦,但最起码可以养活我和妈妈。
我今年已经29了,身边的同事都一个个结了婚,谈了对象,甚至有的人已经儿女双全。
可我不着急,在我过去29年的时光里,我的生命只有妈妈和金钱。
又是一个下雨天。
妈妈送我来到车站,她更加苍老,身形瘦削,临走时,她握住我的手,我看见她的手上全是凸起的血管,还有一节节硬邦邦的指骨。
雨下的越来越大,砸在我的脸上,妈妈催我上车,临走时,我再次深深地望着她。
车在中途停了下来。
我看见司机打开车门,从门外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女人,她的头发被染成棕色,是一头卷发,看起来有点乱。脸上化着厚厚的妆,红色的嘴唇像是过年时家中点的灯笼。她身上穿着白色披肩外衣,下面穿着黑色短裙,踩着十几厘米的高跟鞋。
她身上喷着浓浓的劣质香水味,顺着车厢一路向我飘来。
后面几人都是男的,大多数都是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我瞧着有些反胃,偏过头去看被雨点打湿的水泥路。
女人从口袋里掏出钱,随后找了一个座位坐下。
此时我的身边还有一个空位,那几个男人也上了车,其中两个看着我,发出了不明所以的笑声。
我的心被提了起来,神经紧绷,手也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袖口。
就在这时,坐在前面的女人突然起身,走到了我旁边。
她自然地捋了一下裙子,坐在了我身边的椅子上,顺带翘起了二郎腿。
那几个人看她这样,脸色一黑,却也没说什么,转身找别的座位了。
我有些惊诧地看向女人,映入眼帘的是她白皙的大腿,优美流畅的线条从大腿处一直延伸进脚底的鞋跟。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些口干舌燥。
女人见我在看她,叫了我一声:“你在看什么?”
我慌忙抬头,她目光炯炯,炽热的眼神盯着我的眼睛,我赶紧摇头:“没事,没事,就是觉得你很漂亮。”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凑近我:“我哪里漂亮啊,是你见到的人太少了,我这张脸,不值钱。”
我沉默了,她见我不说话,又主动挑开话题:“我叫沈清月,你叫什么?”
沈清月,真好听的名字,可她浓妆艳抹,哪里有“清月”的感觉呢?
我动动嘴角,回应她:“蔡籁云。”
她点点头,没再说话,空气凝滞下来,我继续沉默,看着窗外。
车鸣了笛,到站了。
我下了车,沈清月也跟着下来。
我没回头,径直往前走。
沈清月跟了上来,走在我身边。
水泥路已经被完全打湿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混合着沈清月身上浓厚的玫瑰香水味。
我往一边走了走,沈清月像是察觉到一样,突然笑起来,笑的很开心。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笑,我看着她那双平静的眼睛,里面没有一点笑意,只有化不开的浓浓的悲伤,如同她身上如影随形的香水味。
我心里突然酸酸的,又走近她,拉上她的手。
她突然呆住了,就那样愣愣地望着我,一句话说不出来。
我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一起吗?”
她看着我,全世界都安静下来,安静得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在那一刻变得很亮,很清澈,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
我听到她说:
“好。”
后来我才知道,沈清月是一家饭店的老板。
我去了她的饭店,面积不大,环境倒也干净,只有一个个子小小的男生在帮忙料理。
我问沈清月,为什么不多请几个服务生。
当时她摇摇头,说请不起。
我诧异,她看起来生意不错,怎么会请不起一个服务生。
她看着我苦笑,说她母亲生病了,需要很多很多的医药费。
那是一笔天文数字,我挣半辈子也挣不来的。
沈清月却像没事人一样,拍拍我的肩:“人生的苦痛,总是来的意外,我们在努力地活下去,可世界也在用力地阻止我们活下去。
但是总是有东西牵着我们的手,在我们一次次准备跳下悬崖的时候把我们拉回去。”
她突然看着我笑了:“阿云,你说,对吗?”
我点头,看着她的脸,在那一瞬,我似乎看到了她努力地牵着我的手的样子。
沈清月的顾客大多都是中年男性,他们有的不止是为了吃饭,更多的是想看看沈清月。
沈清月努力地打扮成花枝招展的模样,她今年25岁,可是她看起来成熟有魅力,吸引着那些男人来看。
她不用身体讨好男人,她用她的外表,她的口才,她的厨艺来讨好这些人。
她游刃有余地在风月场中翩翩起舞,但她的身上却干干净净,片叶不沾。
我看着她,突然明白了所有她的心酸,她的苦痛,还有她艰难活下去的力量。
如我所说,我就是那个会带来厄运的人。
我的妈妈去世了。
我立马从工厂出发。
在这一路上,我不相信。
对,我不相信。
往日妈妈的面孔一遍遍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她的笑容,她的眼泪,她蹙起的眉。
又开始下雨了。
我回家了,妈妈的遗体还摆在家里。
村里的人只是来告诉我一声,这是他们唯一的良心了。
因为我是扫把星,所以妈妈被我连累,我们都不受待见。
没有人会来帮我,会来看看妈妈。
我推开门,妈妈静静地躺在床上。
她比上一次更加苍老了,她的面容很平静,曾经仔细看着我的那双眼睛此刻紧紧闭着。
我摇她:“妈。”
她躺着,不起来。
我又摇:“妈。”
她依然躺着。
我的手抖起来,跪在床边,像小时候一样,晃她的手:“妈妈。”
“妈妈。”
“妈妈,天要黑了,我肚子饿了,我想喝你熬的白米粥,里面放好多好多糖的那种。”
我掉起眼泪,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太阳逐渐隐没在地平线。
我哭起来:“妈妈,妈妈,天要黑了,你以前和我说的,那个会吃小孩的狼,马上就来了。”
“妈妈,来运害怕,妈妈,来运害怕,你醒醒,你醒醒好不好。”
“妈妈,你再不醒,来运就要被狼叼走了,妈妈就再也见不到来运了。”
我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妈妈,妈妈,你再也见不到来运了……再也见不到来运了……”
我把妈妈的遗体搬了出去,把她放在门口的椅子上。
天依旧在下雨,硕大的雨珠顺着妈妈的脸滚下来。
我好像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我问妈妈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妈妈脸上落下眼泪时的场景。
我好像看到了,曾经妈妈送我去车站,她站在雨幕里,打着一把小小的红色的伞,默默注视我离去的场景。
我再次哭起来,大雨唰唰,连带着我的泪水,要将我溺毙。
我给妈妈办好了葬礼,回到了厂里。
沈清月听说了这件事,把我叫去她的饭店里。
她今晚特意闭店,关上了大门。
我进去了,她做了一小桌子菜,摆了两瓶酒,旁边还放着一束红色的玫瑰。
她见我来了,站起身,看着我。
我一眼就瞧出来了,她今天没化妆。
我很惊艳,她没化妆的脸庞是那样干净透彻,五官清秀,很温柔,很明媚。
她的身上也没了浓重的香水味,取而代之的是洗衣液清新好闻的味道。
这才是真实的她,一个不着粉饰的纯净的她。
她和我聊了很多,关于她小时候的事,还有她的家庭,她的亲人,她这二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火辣的白酒一杯接着一杯滚入我的喉咙,我的眼睛红了,脸也红了。
沈清月的眼眶也红着,但她笑着,摸了摸我的脸。
“阿云,你的故事我能猜到一点。”
“从知道你的名字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好奇你是个怎样的人了。”
“蔡籁云,籁云,来运。”
“是这么理解的,对吗?”
我点头,鼻子一酸,终于没忍住掉了眼泪。
是的,我从小倒霉,所以妈妈给我取名“来运”,大名取了谐音。
可惜我这一辈子终是没能如妈妈的愿,我带不来好运,我所到的地方只会带来霉运。
所以我伪装自己,我把自己包裹起来,让自己看起来冷漠不好相处,这样我就不会给别人带来霉运了。
可是我为什么偏偏成为了妈妈的女儿,我带给了她几十年的不幸与灾难。
我多希望我降临在一个父母不爱我的家庭,那样我就不会背负太多罪恶感。
上天总是不让人如意,想做的事做不了,思念的人回不来。
沈清月坐在我的对面,静静听着我的倾诉。
说完这一切后,我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
沈清月把凳子拉到我的旁边,随后紧紧抱住了我。
她的怀抱很温暖,带着香味,我瞬间安心下来。
我们依偎在一起,像两只找不到归属的倦鸟,彼此相拥。
她拿出一旁的玫瑰,递给我:
“阿云,送给你,真正的玫瑰。”
我接过,深深嗅了嗅,很美好的味道。
我看着那娇美的花瓣,这是,真正的玫瑰吗?
我的心突然猛烈跳动起来,一股莫名的情愫在我的胸腔中炸开,像一头野兽,在里面横冲直撞。
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如果要我形容的话,就是,想要吻她。
我真的这么做了。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我就已经拉过她,手扶在她的腰上,贴上了她的唇。
沈清月愣了一下,突然用力地回抱住我,然后轻轻咬了咬我的唇瓣。
我加深了这个吻。
那是一个夜晚,依稀的星星,昏暗的路灯,街边的饭馆,拥吻的恋人。
日子就那样进行着,直到沈清月的妈妈也去世了。
沈清月消沉了很久很久,她把餐馆关了,买了一个小房子。
那个房子已经有些旧了,是个二手房,我看着总觉得不太安全,设施安全保障似乎都差一点。
可沈清月说没关系,她把房子好好收拾了一下,看起来整洁干净。
我也搬了进去,用自己的工资养活我们两个人。
沈清月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每天晚上回家,都亮着一盏小小的灯,沈清月就坐在沙发上看书。
我活了三十几年,我终于迎来了我的幸福。
我时常站在窗边看星星,然后在心里对妈妈说:“妈妈,我终于来好运了,你的来运终于来运啦!”
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回家,沈清月在看书,她叫我过去。
她指着李商隐的那句“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让我看。
她笑了笑:“相见难,离别更难,别离开我,好吗?”
我也笑起来:“当然。”
我知道,我还是摆脱不了厄运。
我们所住的那层楼发生了火灾。
一个男人站在楼道里吸烟,直接扔在了地上,没踩灭。
后来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只记得当时工厂里有人喊着火了,我们跑出去,我才看到家的方向飘起了滚滚浓烟。
我疯了一样跑了出去,期间不停希望沈清月没事。
天不遂人愿。
我赶到时,大火已经燃起,消防车和救护车停在楼下,我看见有人抬着担架走出来。
我连忙往前跑,拨开人群,站在最前面看被抬出来的人是谁。
我又去问消防员,401的住户救出来了吗,消防员摇头,说等会会有人来安排的。
我就在楼下一直等啊等,等了好久好久,才看见最后一个担架抬了出来。
我的心一直跳,我跑过去,去看担架上的人的脸。
那是沈清月。
她姣好的面容被烧焦,半边脸都已经溃烂,衣服也变得破破烂烂,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是被烧伤的疤痕。
我颤抖起来,抖得很剧烈,几乎要站不稳。
我跟着去了医院。
医生拿着死亡证明出来的时候,我还拿着从路边买来的玫瑰。
他看向我:“家属来签字。”
我极慢地起身,仿佛只要慢一点起身我就不用面对这个事实了。
医生问我:“你是家属的什么人?”
我努力控制住声线:“爱人。”
医生沉默了,他没说话,只是把笔递给我。
沈清月的遗体被推出来,我拉开白布。
我看着她的脸,用目光描摹着她的面庞。
今天是12月19号,我的爱人永远离开了我。
我的手里拿着那束枯萎的玫瑰。
我沉默地在医院楼下站着。
我这一生,前半辈子被妈妈牵着手活着。
后半辈子,被沈清月拉着手活着。
现在,没有人拉着我的手了。
我想起来那年,沈清月买了玫瑰,告诉我那是真正的玫瑰。
可是我突然觉得,她身上那股劣质的玫瑰香水味,还有她,才是世界上真正的玫瑰。
那股味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萦绕于我鼻间?
我准备离开这人间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相见难,离别更难。
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