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知行合一这个词,最近反复在思索,今天顺便读了一下王阳明的说法,于是有了本文。
有句话流行多年了:懂得许多大道理,却仍过不好这一生。
当年的我在想,道理是很多,但谁有真的按道理去做呢?
知道了,为什么不做呢?
王阳明说:
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传习录·徐爱录》
这句话也因此而广为流传。大家开始说,因为没有行动,所以不能称之为知道。这种解释似乎有它的道理。但它仍然没有解决我的问题。
明明有那么多人,会明知故犯,会说着“我懂,但是我不去做”,难道他们是真的真的不懂吗?但如果让他们解释,似乎又能说得头头是道,甚至可以把例子都给你讲出来。
如果这都不算懂,到底怎样才算懂?
王阳明又说:
如好好色,如恶恶臭。
—— 《传习录·徐爱录》
也就是说,所谓知行合一,就像我们喜欢好看的东西,不是因为我们先知道它好看,然后才喜欢,而是当我们看到的那一刻,这二者是同时产生的。这与我们厌恶恶臭是一样的道理。反之,譬如一个鼻塞的人,就算路过恶臭的地方,就算他看到,知道这里是臭的,但他闻不到味道,自然也不会觉得有多臭。
突然感觉,这就有点像,我们说笑话,如果里面的梗有门槛,那么理解的人自然会笑,但不理解的人,就算解释了,也很难笑出来。因为知行并不合一,是我们“刻意告诉他这个很好笑”。就像当情景喜剧在不好笑的桥段里放罐头笑声一样,观众想必也不会跟着笑吧。
但是,我们似乎确实可以“讲述”这种感觉,可以在体验之前就把它传达出来。就比如我们说的学习美学,学习审美。又比如有不少比较专业的影评人,会带着我们去看电影拍摄手段的精妙之处,让我们“理解这里为什么拍得好”。但也会有影评人说,“要让观众刻意去‘查字典’才看得懂的技巧不是好技巧”。所以某种程度上,也符合了一个说法:“这种炫技一样的电影是拍给圈内人士看的,而不是面向观众的。”也因此,会出现“叫好不叫座”,或者是专业评论和观众们观感割裂的作品。
总而言之,无论怎么看,知行似乎确实是可以分开的,毕竟既然都是好东西,为什么我要在明白之后才能领悟它有多好呢?
王阳明解释说:
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维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摩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
——《传习录·徐爱录》
简单来说,就是世上有人只思考不做,也有人只做而不思考,两者都并不是真知,也不是行是。古人之所以要将知行分开来说,就是为了让这样的人能够补上自己的不足。毕竟从古至今,很多人都确实会把知行分开来做,所以才有了古人被迫将知行拆开来进行讲述。但这并不代表,知行可以被分开。
也就是说,之所以会有知、行的区分,只是为了让想去做的人有法可依,而非肆意妄为;也是为了让一直观望揣摩,不敢踏出一步的人能够亲自动手,将自己所揣测的变成现实。如此一来,才能达到知行合一。在此,知、行并非先后,而应是并行。
对此,王阳明认为:
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
——《传习录·徐爱录》
也就是,若未能将知行合一,那么便是不曾知。本便是一体,却要分开两边,却是误解了古人的教导。
这样看来,某种程度上,教育我们大道理的人,难道每一个都是知行合一之后,才与我们讲那些道理吗?
或者是,即使他们确实是践行道理的人,我们是否又真能理解和学习得到呢?
小时候总听到父亲一句“养子方知父母心”,某种程度便是“知行合一”的一种体现。
若不是亲自去养育一个孩子,怎么可能真正理解父母在养育自己的过程中曾经做过的种种或好或坏的行为呢?
小时候的我们,在面对父母常说的辛苦,或是“为你好”的时候,且不说父母本身是否做得对或不对,我们真的能理解那背后的种种理由吗?
也许,也只有我们亲自面对培养后代,哪怕只是作为老师去培养学生的时候,才能真正理解。
王阳明强调:
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
——《传习录·徐爱录》
也就是,当我们真正懂得某个道理的那一刻,就说明我们的实践已经发生改变;而我们尝试采取某种行动的时候,也一定是意味着我们已经有了对应的想法。
如果我们未能行动,那么说明这个道理仅仅只是一种“知识”,而非“ 想法”“念头”,它就和书本上的字一样,是不会跳出来帮我们完成任何事情的。
而当我们“凭直觉”或“不加思考”的行动却能取得成功时,实际上也是因为过往的经验能够将我们引导到“合适”的行动方式上,这种“知”其实是存在于我们的许多尝试之中。否则,我们甚至都不会有“直觉”,甚至不会做出那些看似“不加思考”的行动。
……
以上是对内容本身的解读。
在王阳明先生看来,知行本来就是一体,所以不存在知而不行,或行而未知之事。之所以有知行的区分,不过是古人为了引导学生的一种区分的说法。
而将知行强行区分,甚至产生“知而后行”的念头一事,便是误解了“知行”的关系。
就连我们近现代思想家也认为,真知,必然是出自实践。而被总结下来的“真知”,也仅限于“实践者”。对于仅仅知道实践者的总结经验之人来说,这份“知”也并不真。
从根本上来说,谁都无法理解和描述自己未曾体验过的事情。
这句话看着是废话,实则上却是“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一样。
譬如,无论他人如何描述红色,如果你未曾见过红色,甚至连任何颜色都未曾见过,那么你一定无法理解。说得极端一点,一个盲人就算听过再如何真切的描述,也无法在复明的第一时间知道什么是红色。当然,他能够通过描述来让我们认同“某物确实是红色”。那么,我们能认为他“真的知道红色”吗?
而另一方面,曾经有哲学家提出过一个说法:如果一个正常人,从小就被培养成黑白上下左右颠倒,在他的日常生活中,这些颠倒的概念并不会影响他的行为。而在世人眼中,他什么都不懂,甚至是所有概念都弄反了,但实际上,他其实什么都没弄错,因为知行在他看来,并无冲突。
又好比使用不同语言的人,大家都知道黑白之分,但大家的说法不一样,我们能说对方就搞错了“知”吗?
也许这便是知行原本的关系——它不在于如何表达,而在于我们的“念头/想法”和“行动/体验”之间是否有产生冲突。
好比我们知道饥饿,不管我们如何描述它,它都会直接让我们想起食物;好比寒冷,不管我们如何发音,也不会耽误我们设法取暖。
显然,这里所说的并非字面上的“知”,而是切实能够采取行动的知。
所以,知行必然并行。
……
那么问题又回归到最开始。
大道理都说出来了,为什么我们依然不会懂?
既然我们无法按大道理去行动,说明我们确实不懂这些大道理。
那么我们真正不懂的东西是什么?我们和实践者的差距是什么?
如果要简单一点升华一点,那便是“行动吧,只要行动就知道了。”
但其实,光是这句话,它自然就是一种语言表达,而非行动本身。
所以说出这句话,不管是说话者还是听话者,都依然是“未知”的状态,凭什么让大家行动呢?
因此,真正优秀的演讲者一定是具有煽动性的,而这种煽动性,往往就是从我们日常体验过,知行合一的事情上去煽动我们。而非所谓的歌功颂德,所谓的大条口号能够煽动人。
——某种程度上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要接地气”。
只有能让人从自身经验中去总结的“知”,才能引起行动。
……
每次说“知行”的时候,总会想起“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话。
然后我们就会发现,这句话大家都懂,但现实好像并非这样。
对于这句话,我们“未知”的东西太多了。
很简单,“苦中苦”是什么?如何量化?别说苦中苦了,怎样才叫“苦”,都没人能说明白。否则,“比惨”就不会让大家那么厌烦了。
另一方面,“方为人上人”,在说这句话的人里面,有几个算得上是人上人呢?而真正的人上人里面,有几个我们能看到他们“苦”的时候呢?更别说“亲身体验”了。
更离谱的是,这两句话中间,依然隔着非常遥远的鸿沟:
在吃苦和人上人之间,到底还有什么?
如此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像四个小时的正义联盟被总结为蝙蝠侠找人复活了超人然后打死了荒原狼一样无趣。
但对于后者,我们会知道“这是故事梗概,里面还有很多东西”,毕竟我们还是可以进去“体验”它的。
而对于前者,我们则是如同瞎子复明看到红色,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模一样。
甚至,我们都还没能复明。
因此,有些大道理,很可能还需要更多解构,或是更多量化,更多我们亲自编进去,甚至我们就在其中的体验才能成为我们自己的“知”。
也就是,必须先承认我们“不知”,再在体验之后,才能真正“知”。
大道理,实则上只是定好了起点和终点。
地图,还是得我们亲自去探测。
也因此,我们无须因为“不行”而妄自菲薄,也不要担心反复遭遇失败。
只因,“不知不行”乃是常态。
而所有的失败,都是一次新知,迟早能凝聚成我们的“知行合一”。
这是人类从出生开始就获得的“知行合一”。
只要认真去看看小婴儿是如何成长的,我们便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