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阔别已久的地方。
群山重重叠叠,风吹过的时候,山间便浮动深浅碧绿,翠色千重。
老树仍然坐在藤蔓披拂的屋檐下,枝干上遍布沟壑。她已经很老很老,老得我也记不清她的年岁。
“囡囡回来啦?”
老树混浊的眼睛里流露出欣喜,摇了摇稀疏的枝叶,枯瘦的枝桠伸向我。我走过去搀住,掌心里触及粗糙的温暖。苍老的表皮之下,隐约可见延伸交错的脉络。让人不由想起茶山蜿蜒的小径,山岚霭霭,格外青翠。
“嗯,休了假,回来住几天。”
老树努力直起身子,近乎固执地追问:“住几天走啊?”
“……或许四五天。”
老树的目光在那一瞬变得黯淡,枝条也垂落下去。她慢慢站起,哆哆嗦嗦地抖着枝桠,黄褐色的叶摇摇欲坠。
“有件东西,要给你呐……”
老树佝偻着背,颤巍巍地往里走。
门后的芦花鸡悠闲地散步,羽翼一展,便漏出许多稚嫩而欢快的声音。
穿过廊道,左转第一间低矮的屋舍,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褪色的竹椅静静地躺在窗下,和它的老伙计蒲葵扇一起,曾陪伴过我无数个夏日安闲的午后。
老树在翻找着什么。
这次是什么呢?我忍不住想。
她的宝贝箱子,总是藏着许多奇妙的玩意儿。有时候是几颗甜丝丝的糖,有时候是草茎编的蚂蚱,有时候是拧动发条便会窜来窜去的金鱼,还有会唱歌的旋转小人儿,咿咿呀呀地唱着我听不懂的歌谣。
“留给你的……拿着啊。”
老树转过身来,枯瘦的枝桠拢着几个瓶子,瓶中盛满新鲜的汁液。只一眼便认出,是来自草原的芬芳。我曾品尝过它的甘甜,浓郁的养分在身体里流淌,恰如春日第一朵花悄然绽放。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妙感觉——是细胞分裂的蓬勃,是嫩芽萌动的惊喜,是恣意明媚的生长!
可是我不能要。
我低头看着老树几近风干的枝,那样瘦,那样脆弱,仿佛风一吹便会折断。
老树比我更需要它。
“你,你拿着呀!”老树有些急,匆匆地将它们塞到我怀里,“我老了,用不了……”
枯瘦的枝,苍老的皮。
我站在屋子里,光线昏暗,纸糊的窗子漏了风,地面凹凸不平。
一切都像梦一样。
老树又在屋檐下坐着,从日出坐到日落。
她望着门前的田,似乎有些出神。
隔壁的桃树花枝招展地经过,穿了一身艳俗的桃红色衣裙;几个混小子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炮仗,吓得闭目养神的芦花鸡猛然飞起;垂着长须的大叶榕过来串门,走时留下一地散乱的瓜子壳。
热闹是这里的常态,但是热闹过后,便又只余下冷清。
我走过去,和老树坐在一起。
她在看什么呢?
我想,应该不是那些一时的喧闹。这样的事情日日都在重复,若是我,只怕早便不耐烦了。
热风翻动着田野,金黄的稻浪翻涌起伏,日光投下来,形成明暗交错的区域。
“你要好好念书啊。”老树忽然喃喃自语。
“女娃儿读了书,有出息,不比那些小子们差。”
“嗯。”我闷闷地应着,心里想着别的事情。
老树没读过书,一辈子扎根在山里。她驼了背,弯了腰,可是她的树苗苗都长大了——有的给人做桌椅,有的当了盆景叫人摆在商店里卖,有的仍然在山里闲看花开花落。
但这定然不是她最大的盼望。
一棵树自深山来,长成什么样子,固然有环境的影响,可是出去后的用途,与它的秉性也分不开。空心的,比不上实心的稳重厚实;质软的,自然不如坚硬的耐磨抗压;若是从根里便腐烂蛀空的,那更是要不得。
而如楠、樟、梓、椆之流,为梁为柱,千年不朽,才是众心所向。
稻田里青了又黄,老树在檐下坐了一年又一年。热风开始吹来的时候,稻田里的谷子颗粒饱满,沉甸甸的稻穗盛满丰盈的希望。
老树迎来了她的第五棵树苗苗。
“又是个女娃儿……也好。”老树叹息着,低头去看那粉嫩嫩的小脸时,纵横的沟壑都挤成了笑纹。
洋葱头——我便这么叫她,因为她实在辣得很。不仅长得像葱头,说话的时候也呛人。老树无微不至地呵护着她,倒养得洋葱头欢脱得像个猴儿,上蹿下跳,一刻不得消停。若是有人说她两句,她便要脆生生地呛回去。
“你要好好念书啊。”老树拉着泥猴一样的洋葱头,絮絮叨叨:“像你阿姐一样。”
“知道啦!”洋葱头不耐烦地挣开手,小声咕哝,“真烦!”
每当这时,老树就不再说话,长长的叹息里藏着几分落寞,就像傍晚屋顶上飘起的袅袅炊烟。
日子就在晨昏交替里流逝,老树越来越老了,背脊已经弓成了沉甸甸的谷穗。
我已经许久不曾回去——自然是为着“好好念书”!
老树在记忆中越来越模糊,渐渐只剩坐在檐下的孤独背影。
很多年前,老树就已经是山里最年长的树了。她存在于我的记忆里那样久远,我总以为她可以一直鲜活下去,坐在屋檐下,等着她的树苗苗们回来。
但没有什么是永远不会消逝的。
老树也一样。
老树走了,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晚上,她躺在她的小屋里,静静地枯萎。
不,她只是又回到了山里,寻到了生她养她的土地,连枝叶也化为春泥。
在冷清的月光里,我穿过长长的廊道,沉默地站在她的小屋前。檐角只挂了一盏孤灯,晚风送来断续的蛙鸣。
昏暗的屋子,漏风的窗子,坑坑洼洼的地面,枯瘦的枝桠,苍老的表皮……还有那木门!
木门如今已上了锁,关于老树的一切,也被尘封在木门之后,逐渐无人提起。
洋葱头跟着回来,一路踢着脚下的石子,陌生地打量着周围。她在山外面的世界待得太久,几乎已经忘记了这里。
小板栗蹲在墙角,像一只圆圆的雀儿。
我盯着他毛茸茸的脑袋,忍不住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阿姐你看,大蚂蚁!”
小板栗欢快地叫起来,举起一根狗尾巴草,邀功一般递到我面前。张皇失措的黑蚂蚁悬挂在草边,好像风一吹就会掉下来。
这样的场景,似乎已经出现过无数遍。
破旧的屋檐,缀满碧绿的藤丝,时常在微风中摇曳,在阳光下伸展。
我掐断一根草茎,拦住蚂蚁的去路。新鲜的断茎,散发出青草独有的清香。
老树坐在檐下,笑眯眯地看着我。
是在梦里,还是在遥远的过去?
小板栗捏着他刚采的一束野花,欢快地跑来跑去。
经过那间低矮的屋子时,他停住了脚。
“阿姐,这门为什么锁上啦?”
小板栗歪着头,奶声奶气地问。
“因为……老树不在了。”我轻声道。
“老树是谁?”小板栗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要怎么说给他听呢?
我的老树,她是最可亲可爱的老树啊。
她会坐在檐下,等着我回来。
她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
她希望我,洋葱头,还有她没来得及看见的小板栗,我们每一棵树苗苗,都能走出深山,做最有用的栋梁之材。
“阿姐哭鼻子,羞羞!”
小板栗忽然“咯咯”地笑起来,把手中的花向上一抛,花瓣飞舞着落了一地。
枫叶初翠的时节,我回到了山里。
山上的树那样多,挺拔的,低矮的,茂盛的,稀疏的,形态各异。或许其中还有与我一脉相连的古树,比我的老树更久远的树。他们生于山林,像老树一样,过完漫长而平凡的一生,最终又在这里长久地沉睡。
没有人记得他们,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
夕阳暗沉,树木沉默地矗立。光束透过绿叶间的缝隙,漏下一点昏黄。
一只乌鸦从林间飞出来,久久盘旋。
树丛里最后一丝微光也消散了,群山陷入了无边的暗色。
一棵棵的树,齐齐隐身在暗处,究竟哪一个,才是我的老树?
没有一棵树回答我,天地静默,只有晚风滑过草叶时的窸窣。
夜色浓重,如铺天盖地的泼墨,沉沉地笼罩着山林。
漆黑的景象,隐约的蛙鸣,我的脑海中一片荒芜。
一点微弱的亮光,从窗外飘进来,忽上忽下,闪烁迷离。亮光慢慢地近了,近了,落在纱帐顶上。
是一只萤火虫。
它静静地闪着亮光,像暗夜里温柔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觉得,这就是我的老树,是她回来看我了。
蛙声渐小,萤火虫又飞出了窗外。连着未曾说出的追念和絮语,一同在夜幕里远去。
老树去了,仿佛也带走了这里的最后一丝温情。
这座黄泥砌成的房屋,曾经住过老树和她的树苗苗的房子,最终还是被一分两半。
中间的堂屋首当其冲,西侧的墙已经拆除,被钢筋混凝土这个庞然大物强势地占去了大半;剩余的残垣断瓦孤零零地立在原处,墙上曾被视为祥瑞的一窝燕子,已经燕去巢空。
因为长大了的树苗想要分开。
因为新的树也要住进来。
少时读归有光言“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
其此之谓乎?不亦类乎?
倘若老树还在,是一定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景象的。
可是她的树苗成了家,有了自己的树苗苗,便再顾不上许多,他们要亲手将自己长大的地方,将自己年少的回忆,一点点摧毁。
那间低矮的屋舍仍然锁着,可是长满藤蔓的屋檐,还有坑坑洼洼的门槛,已经不知何处去了。
群山依旧连绵,常年泛着绿意。稻田里青青的秧苗,又一寸一寸变得金黄,垂下饱满的谷粒。
我的老树,坐在檐下声声唤我的老树,却永远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