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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背着空背篓,弯腰将紫色花环戴在我头上,花环下,我变成一只大鸭子,嘎嘎地笑着,把外婆的笑声也引了出来。我仰起头想看看外婆有没有戴,但在刺眼的阳光下,我没看清她的脸,只看见她额头上裹了一圈的灰白麻布,没有花环。
我扶扶头上的花环,左右脚轮流跳起来,沿着田坎跑去。中途回过头喊外婆:“外婆,花环好好看呀,你为什么不戴哩?”
外婆笑着,扬扬手,刚才空空的背篓瞬间装满了花环,她往背后伸手去够花环时,突然大叫一声“哎哟——”就从田坎边摔了下去。
我被吓得猛地睁开眼,摸摸头上,没有花环,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才意识到外婆的那一声“哎哟——”是飞过西厢房,越过堂屋,穿过东厢房的木板墙才钻入我的耳朵。
我从床上坐起来,雕花窗外涌来一片黑暗,裹挟着连绵不断的蛙声和虫鸣。我在这片聒噪的声音中搜寻片刻,从中挑出了外婆“哎哟——”的声音。
我知道,她要当神仙了。可是当神仙这么痛吗?
我准备下床去看看她,发现躺在身边的梅梅和浪浪睡得正香,梅梅已经横在枕头上,我把自己盖的毯子搭在她身上。凭借月光,我摸到凉拖鞋,趿拉着,揉着眼睛打开二楼东厢房的木门。
出了门就能看见又高又空又大的堂屋,往北方向下望去,香火堂布置在堂屋北面的木板墙上。香火堂是一个向外伸展出来的壁龛,壁龛两边各贴一副对联,红色宣纸上的毛笔字很凌乱,我认不出字来。壁龛里面也贴着一张大红宣纸,颜色比对联要浅很多,有些卷边,是风留下的痕迹。大宣纸上都是繁体字,龙飞凤舞,我不认识,只有正中央的“天地君亲师位”我是能认出来的。认得它,全靠外婆,是她教我的,她也只认得全这个名字。不过外婆知道香火上其它的字,她给我说上面都是天上神仙和祖宗的名字,有南极长生大帝、上宫天皇大帝以及太上老君什么的。我问她:“外婆,你认识他们吗?为什么要给他们烧香呢?”外婆说:“给他们上香,保佑辉辉一生平安呐。”
每年都要烧好几次香,有时候是外婆,有时候是舅舅。我们小孩子只能站在一旁,看他们在香火堂前烧纸,点香,跪下,一拜、两拜、三拜,口中念念有词:“祖宗保佑......”
我从木板楼上踢踢踏踏走过,沿着祠堂背后的木梯下到一楼的东厢房里屋,从东厢房里屋开门出来就是堂屋,东厢房里屋旁边的房间是东厢房外屋,正对面是西厢房里屋,斜对面是外婆住的西厢房外屋。
夜里凉爽,蛙声虫鸣在堂屋里打转,使得堂屋越发安静。我路过西厢房里屋时,听见舅舅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白医生,我母亲还能挺好久?”
“最多两天,为了缓解疼痛,我只能每隔一阵子给她打针止痛药,你尽快安排后事吧。还有,这事最好给老人家说明白,让她安心……”
堂屋里空荡荡的。一阵风突然推开大门,吱呀一声,吓得我歪了身子靠在墙上,这道风甚至将西厢房里屋的门也推开了。舅舅从门缝里踏出一只脚,原来是舅舅开的门,他红着眼睛问我:“辉娃子,三更半夜哩,你起床做啥子?”
我本来想说去看看外婆为什么在屋里“哎哟哎哟”地叫,但是想到下午舅舅不让我进去,我就没敢说。我回答舅舅要去撒尿,然后往晃动着的大门走去。
幼儿园放学回来,外婆就在西厢房外屋里没出来过,舅舅和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呆在里面,关了门不让我、浪浪和梅梅进去。我们哭闹着,舅妈搂着梅梅对我们三个人说医生在给奶奶打针,输液。我问舅妈,外婆不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要喝苦药。舅妈却哭起来,结结巴巴地:“你外婆……呜呜呜……要死……了。”
我记得外婆在香火堂烧香时给我说过:“辉辉啊,我死了也会到天上当神仙哩,你给我烧香,我就看得到你,保佑你嘞。”我问外婆什么是“死了”。外婆说就是被藏起来,再也找不到了。
我很纳闷,为什么当神仙要被藏起来呢?外婆没有回答过我。
我问舅妈:“外婆要当神仙了吗?会被藏起来吗?”舅妈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揉眼睛。
我眼泪滚了下来,我知道外婆当神仙后就再也见找不到她了,她会被装进一个黑色的大盒子,然后被藏起来。外公死的时候就是这样,到现在我都还没找到他。
我爬上堂屋大门的门槛,翻过去,往左边走过一段路,停下来,与外婆的床隔着一道木板墙。我在坝子边的廊柱旁脱下裤子,一边向着坝子撒尿,一边伸着耳朵听屋里的声音。
还没等我撒完,一群人就从黑夜中钻出来,没有打电筒,也没有打火把。黑乎乎的团子在月光下扭来扭去,吓得我尿都停了。
“小娃儿在撒夜尿呢。”人群中一个女人一边说一边走到我面前,是大姨,她身后还有大姨父、表哥、表嫂和两个我不认识的人。看见是大姨,我继续撒出没撒完的尿,对大姨说:“外婆要当神仙了。”
尿完后,大姨帮我提起裤子,握着我的小手往堂屋走去。我给大姨说舅舅不准我去看外婆,外婆隔一会就痛得“哎哟哎哟”地叫,我想去看外婆为什么痛,为什么叫。
大姨说声乖娃儿后,无视舅舅的斥责把我抱进外婆的房间。
房间中的灯泡悬在天花板上,占满灰尘的玻璃中,几根橙黄的灯丝嗤嗤地跳动。它散发出的光打在外婆脸上,打出一道道褶皱。
外婆躺着,床上的蚊帐已经被取了下来,替代的是一个倒挂的玻璃瓶和一根透明的管子,管子垂下来,绑在外婆的手上。她闭着眼,蜡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抽一鞭子,她脸上的褶皱便跟着嘴唇颤抖一下。每抽一下,她就“哎哟”地求饶,用尽力气,使得头上稀疏的白发被汗水打湿,一束一束的,像一扎稻草。我左右巡视,发现常常戴在外婆头上的灰白麻布正吊在床挡板的栏杆,它像外婆一样用尽力气,抓住床沿,避免滑落在地。
舅妈坐在床边的竹筒靠椅上打着盹,舅舅跟着大姨夫和两个陌生人说着话走出里屋。
大姨把我放下来,默不作声,换着位置端详着外婆。外婆右手捂住肚子在细微的叫声中突然又大叫一声“哎哟——哟——”
这一声好痛,痛得我流出眼泪,我垫着脚趴在床沿,够着头:“外婆,你肚子痛吗?喝苦药没?你不要当神仙,我不想你藏起来……”我话没说完被醒来的舅妈捂住了嘴巴。
外婆睁开眼,朝我转我头,挤出笑容:“乖外孙,你妈不回来,外婆是不会藏起来哩。”
大姨抹了一把眼泪,赶紧抓住外婆枯枝一样的手:“妈,你会好起来哩。”
外婆机械地摇头:“我的身子骨我晓得,宽心嘛,我不得做傻事,我还要等你妹子们回来才放得下心。”
随后外婆看向舅妈:“媳妇啊,你带辉辉去睡嘛,大姐在,你宽心嘛,去歇一下。”舅妈摇摇头,迟迟不走,外婆劝了几次无果后,努力抬起头,大姨连忙过去扶住她的脑袋,外婆说:“我一辈子,儿女孝顺,没啥子想不开哩。哪个人不死嘛,只要后人过得安生,我就不怕,我就可以安心闭眼。”
大姨也劝了舅妈两次,舅妈才抱起我走出屋子。来到二楼时,梅梅又把被子踢开了。舅妈脱掉我的凉鞋,把我放在床上,将毯子盖住我和梅梅,挨着我躺下来。
睡前,我问舅妈:“舅妈,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舅妈背着我侧过身子,我等她的回答等了很久,却只听到窗外青蛙的鼓声和夜虫的琴声。
我醒来时,太阳已经从雕花窗户爬到脸上。舅妈已经不在床上了,梅梅和浪浪还没醒,但梅梅已经滚到床的另一头去了,我坐起来晃醒旁边的浪浪,他眨眨眼看我,坐起身来。我又翻到床的另一头晃醒梅梅。他俩是双胞胎,浪浪是哥哥,梅梅是妹妹。每次遇到别人祝福外婆喜得龙凤孙时,外婆脸上都笑开了花:“全仗祖宗保佑。”
我对他俩说:“快起床,外婆要藏起来了。”浪浪听见后,在床上挥着双手跳起来:“辉辉哥哥,奶奶在躲猫猫吗,我们去找她吗?我们去找她吧。”
我下床穿好凉鞋,给他俩也穿上,然后一手拉一个下楼去。来到堂屋时,看到一楼的东厢房外屋坐满了人,很多人我不认识,他们各自交头接耳,神情严肃。
我想去看看外婆还在不在屋子里,急着往西厢房外屋跑,但是浪浪和梅梅却扭着我说要尿尿。我只会脱自己的裤子,还不会帮他们,便也跟着急起来,不停地喊:“外婆,外婆,浪浪和梅梅要尿尿。”
舅妈从西厢房外屋开门出来,带着他俩出了大门。我趁着西厢房外屋门没关锁,赶紧钻了进去,一进门我就看见舅舅在屋里,于是我躲在门后,蹲下来,爬到床挡板后边,靠着外婆的头。屋子里人很多,统统挤在床前,有大姨、二姨、三姨、四姨、五姨和舅舅。
透过床挡板的缝隙,我看到大姨捧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对着众人说:“按户头来,每家一样,虽然不多,但都是妈省吃俭用省下来哩……幺妹的份我给她留起,等她回来转她。”
我知道大姨说的幺妹是我妈妈,我就站起来叫道:“妈妈回来了吗?”所有人转过头来看我,弄得我不好意思,实在想钻到床下去。舅舅在人群中传出粗鲁的声音:“辉娃子,哪个让你进来哩!”大姨斥责舅舅一句,走过来把我拉到外婆床前。外婆闭着眼,她的脸变成了青蛙皮,左手搭在右手放在胸前,右手上还绑着透明管子。那根管子一定是个抽肉泵,把外婆的肉都抽没了。她的手指又枯又细,指节还长着一个核桃。外婆没有了“哎哟”的叫声。我仰头看看灯泡,它一定是累了,不再用它的黄鞭子抽打外婆,所以外婆才不再疼痛吧。
我想起外婆说的话,我妈妈回来,她就去当神仙,我不想外婆当神仙,于是我对大姨说:“大姨,快给妈妈打电话,让她不要回来。”
大姨将口袋里一大叠旧纸币递给舅舅,说了声:“老弟,你分给大家。”然后把我抱起来:“你不是想妈妈回来吗?而且,外婆也想妈妈哩。”
“不要,妈妈回来,外婆就要去当神仙,我就找不到外婆了。”我左手抓着右手的指头,在大姨的怀里摇晃着上半身。
大姨眨巴眨巴眼睛,称我是好孩子。这时外婆呻吟几声,卖力地说话,声音却明显没有昨晚那么清晰:“老大,我偏心一回,你给龙龙、辉辉、浪浪、梅梅分点果糖钱嘞。”龙龙是一位比我大一点的表哥。
大姨应一声,吩咐舅舅腾一些出来。
外婆闭着眼睛,声音压低一分,颤颤巍巍地:“老幺还没到家嗦?我怕……”
大姨抢着回道:“幺妹下午能到,三点下火车,强子找了个人去车站接她。妈,你别说话,歇会吧。”
舅妈拉着梅梅和浪浪开了门,倚在门口,大姨把我抱出去,带上门,放我下来,从荷包掏出一包白色粉末塞到舅妈手里,小声对她说:“妈的棉被头发现哩,去扔到茅坑头,小心别人误食出事。”
舅妈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赶紧将粉末揣进兜里:“大姐,没发现还有吧,要不要给强子说一声,让他留意一下?”
大姨摇摇头:“强子不晓得这事,也莫给他说,我给妹子们通通气,让她们留意一下就可以了。”
我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就拉着浪浪和梅梅去坝子里玩。坝子很大,里面很多我不认识的人都忙碌着,有人搬着凳子,有人锯着木头,有人在坝子外面挖很大一个坑,还有人将锯好的木头搬到坑里。
吃过午饭,浪浪和梅梅都午睡了,我不喜欢午睡,在幼儿园也没睡过。于是我在人群中穿梭,每当有人跟我打招呼,或者每遇到一个看起来和善的人时,我就问他们:“我妈妈回来了吗?”有的人回我不知道,有的人让我问舅妈问大姨,还有的人不回答我却对身旁的人说:“可怜的娃儿,两岁时就死了老汉,妈打工也不在身边……”
我转了好几圈都没找到答案,于是来到西厢房外屋门口靠墙站着,听屋子里的声音。当舅舅从房里出来跟着陌生人出了堂屋大门后,我便从门缝钻进去。
屋子里只有大姨二姨和白大褂在里面,大姨和二姨站在床前认真地听医生和外婆说话,我静悄悄摸到外婆床头时,她们都没注意到我。
我躲在床挡板后面,只听见外婆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声音细微:“……不打药咯,顺应……哎哟——,打了药也痛得很……顺应天意死,我的子孙后代才能顺遂……老大,哎哟——,老幺还没到哇,我快不得行了……我哪个都不担心,就担心你幺妹啊,哎哟——”
我看见医生将打针用的针管收进一个箱子,他对外婆说道:“老人家,你是个明白人,也是个伟大的母亲。”
大姨和二姨抬起手捂住嘴巴,我站在床挡板后面回医生:“外婆还是个伟大的外婆哩。”
医生看见我,露出微笑,还不停点头说是。我想我这么夸外婆,她一定很高兴,但是我长得太矮,在床挡板后面看不到她是不是也笑了。
医生问我:“小娃娃,你怕不怕?”
我挺起胸膛:“怕啥子?”
他提起大白箱子,走到我面前蹲下,伸出弯成问号的食指勾一下我的鼻子,凑在我的耳朵边悄悄说:“你外婆要去天堂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天堂,但我知道什么是天,我觉得医生说的是外婆要当神仙的事情,我想起外婆说的话,便回他:“不怕,外婆她在天上当神仙,我给她烧香时,她就会看到我,就会保佑我哩。”
医生笑笑,起身准备出门。舅舅说着话开门进来,我便躲在医生腿边,跟着医生出门去。
下午妈妈回来时,我跟浪浪和梅梅在堂屋里打闹得正欢。看到妈妈出现在门口,我撒着腿向她跑过去,她跨过门槛,把手里提着的帆布口袋扔到地上,蹲下来,展开双手,变成一朵向日葵把我抱在怀里。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妈妈了,她离开家的时候还在下雪呢,那天她哭着对我说:“小宝贝,下次落雪我就回来了哦,你要听外婆的话。”
她把我抱起来,我笑,她哭,她还把我翻过来转过去地打量,我突然想起外婆说的话,眼泪也一下子涌出来:“妈妈,你回来,外婆就要当神仙了。”
妈妈抱着我在大姨的引领下,进入西厢房外屋,一看到床上躺着的外婆,妈妈就把我扔下来。她拖着尖锐的声音大喊一声:“妈——”
听到声音的外婆睁开眼,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撑着手掌,猛地从床上翻坐起来,双脚在床上打个旋,悬在床沿。这个动作猝不及防,把大人们吓得一惊。母亲赶紧将外婆搂在怀里,离得近的大姨和二姨扶住外婆的身体。
妈妈号哭起来:“我回来……晚了……”
外婆没有哭,也没有笑,她一下子又变回平时干活的样子,充满力量。她搭在妈妈腰上的双手重复地拍打着,像是在哄她睡觉,挂在她手上的透明管子垂成秋千,摇荡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大人们都抹着眼泪,有些直接放声大哭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浪浪和梅梅也进来了,他俩还在打闹,当舅妈哭出声来时,梅梅便去摇她的手:“妈妈,别哭,我听话。”而浪浪还抓着梅梅的衣襟左右摆动:“我抓住你啦,小花猫……”随后被舅妈制止。
外婆没了力气,软绵绵地,轻悠悠地对着姨妈们说:“你们要……多帮衬帮衬幺妹……”
外婆说了几句话后,舅舅将我们撵出西厢房。在舅舅的吆喝下,姨妈、姨父、表哥、表姐、表嫂和表姐夫们都在堂屋集合,而其余的亲戚、村里看热闹的人以及帮忙干活的人都塞在大门口张望。
大姨父从东厢房里屋搬出来一张藤椅,面向大门方向放置在香火堂前。在大姨的搀扶下,舅舅从西厢房外屋将外婆抱出来,放上藤椅。舅舅和大姨站藤椅左右两侧。外婆像平时在坝子里晒太阳一样靠躺在椅背上,她左手搭在左腿,右手搭在椅把,头偏向右方,微闭双眼。
堂屋里的人绕着外婆整整齐齐地排成两圈,我们小孩子和女人们都排在前面,男人们排在后面。堂屋里里外外虽然都挤满人,可是,大家都像哑巴一样,只有偶尔几道啜泣声划破空气,就像这几天夜里突然冒出来的蛐蛐声。
我握住妈妈的手指站在前排,外婆坐在香火堂的壁龛前,我要抬头才能看见壁龛上的大红宣纸,正中央的“天地君亲师位”被外婆的头和藤椅替代。
外婆大口大口地吸着气,颤抖着嘴唇说:“祖宗保佑……后辈健全……我没辜负……”外婆嘴唇停止颤抖,闭上眼睛,右手从椅把上滑落。舅舅和大姨立马跪下,大叫一声:“妈——”
这一声像是打开了水龙头,哭声一涌而出,响满堂屋。堂屋里的人纷纷跪下来叩在地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外婆连同藤椅被框在壁龛中,她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跟晒太阳睡着时一模一样。站在我旁边的梅梅见大人们哭也大声哭起来,我侧头看看浪浪,他也侧着头在看我,我们相互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一个老人从东厢房里屋开门出来,一手拿着一根点燃的白蜡烛,一手拿着一个白色的本子,耳朵上别一只铅笔。他拍拍舅舅的肩膀,舅舅起身接过蜡烛,回头将香火堂壁龛里莲花座上的两只大白蜡烛点燃。老人从耳朵上取下铅笔,将眼睛凑到本子前,在本子上写着什么。这时,大门外的坝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和浪浪最怕鞭炮,声音传到耳朵里,我俩就大哭起来。
舅妈将我们三个带到西厢房里屋,关门前,我看到四个老妇人张着一块很大的白麻布挡住了还在晒太阳的外婆。
西厢房里屋的医生正在收拾他的大白箱子和一个黑色背包,看起来像是要离开的样子。他看到我们几个哭着进来,立马将箱子和背包挪到地上,安慰我们不要怕。
没过一会,一个老妇人捧着几根白麻布进屋来,递到舅妈手里,舅妈将短的分别绕在我们三个小孩的头上,将最长的一根绕在自己头上,在背后还拖出一大截,都拖到了腿肚子。
我想起外婆头上裹的白麻布没有这么长的拖尾,于是我指着拖尾对舅妈说:“舅妈,你戴错啦,外婆戴的时候没有尾巴。”
舅妈没有哭声,但眼角还挂着泪痕,她对我说:“你外婆死了,所以要这样戴。”
这时候梅梅不哭了,她拉着舅妈的衣角:“妈妈,妈妈,什么是死了?”
我知道这个答案,立马回她:“梅梅,死了就是去天上当神仙啦。”
我想起外婆当神仙后就找不到她,又流下泪来。我想开门看看外婆还在不在香火堂前坐着,但舅妈不让出去。我又想到外婆说的,只要我在香火堂前给她烧香,她就会看到我,因此我又不哭了。我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找不到外婆,就去那里给她烧香吧。”
舅舅点燃壁龛两旁的白蜡烛,从壁龛前烧着纸钱的火盆里点燃三根红香,红香火苗攒动,舅舅苍老的手在空中一甩,熄灭火苗,香尖冒出三股白烟:“辉娃子,二十几年咯,你还记得到你外婆的样子不?”
我接过舅舅递到我手里的香:“记得,我昨晚上还梦到她了。”
舅舅从壁龛再抽出三根红香:“梦到啥子了嘛?”
我用双手的手指将香捧捏住:“我梦到外婆给我做了一个花环,还梦到她坐在藤椅上晒太阳。”
舅舅将点燃的三根香递给站在我旁边的浪浪,梅梅还在等舅舅给她点香,舅舅问浪浪和梅梅:“你兄妹俩记得到不?”
浪浪摇摇头,梅梅说:“我不记得,奶奶去世的时候,我还太小。”
梅梅接了三根香后,我们三个并排着跪下来,将香奉到眼前,看向壁龛上新贴的红色宣纸,上面写着的不再是容易变潮的墨水毛笔字,而是伪毛笔的印刷字。贴纸的正中间依旧写着“天地君亲师位”,两边都是三清四御五老等诸多神仙的称号。我们三个跪下来,举着香叩向香火堂,闭上眼虔诚地祈祷:“祖宗保佑、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当我们正完成第三拜的时候,站在东厢房门边我的两岁儿子跑过来在我身旁跪下,双手合十,学着我们的模样向香火堂叩拜,嘴里还念叨:“祖宗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