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小时候,妈妈没带我,我跟奶奶长大。
很长一段时间,奶奶是我最亲的人。
但是,她代替不了妈妈。
有段时间,我妈很长时间没来看我。
我觉得有半年的时间,虽然她并不承认。
然后她来了,我觉得我快不认识她了,那么陌生。
我死死地堵住门,不让进。
她来干什么呢。
坐一会就走了。
还知道来。
当然,她进来了,奶奶给她打开门。
毫无悬念地,过一会就走了。
她走以后我使劲哭。
是的,我是希望她来看我的,虽然只坐一会。
小时候,我是奶奶家的长住户,为此,奶奶还落下埋怨,说她只带全全,不带别的孙子。好像她有三头六臂似的。
那时候,一同放在奶奶家的,还有小叔叔的孩子。
不同的是,小堂弟放的时间短,小婶婶也常来看他。
小堂弟与我,都是金家的孩子,但我俩有本质的不同,这个后面再说。
与我妈不同,小婶常来看弟弟,给他带好吃的。
印象最深的是,婶婶买给弟弟的肉松,奶奶也想让我吃,把它藏在米饭里,让我悄悄吃。
小婶婶拥有很不错的家世。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绝大多数人精神世界尚贫瘠的年代,小婶婶的父亲是文工团京胡一把手,母亲是舞蹈演员兼编舞,称得上艺术世家。
爷爷奶奶是普通工人,对比起来,她的出身令全家人艳羡。
小婶婶本人也是出色的舞蹈老师,在五岁的我眼中,是优美如夜色的女子。
然而,就是这夜色般优美的人儿,让我平生第一次领受“轻贱”这个词的含义。
有次婶婶来看弟弟,零食带了双份。
“你以后不要吃你弟弟的东西,想吃我给你买!”声色严厉。
如同破空而至的大剪刀。
霎时间,皮开肉绽。
原来话语也可以很锋利。
没有真想吃什么,就是好玩。
老师,你说人对自己的感觉、对自己的评价是由自己说了算的吗?
不是。
是别人怎么对你,你从中感觉到的。
被珍惜与被看轻不一样。
它构成了你对自己的认知。
不,说认知太浅。
它构成了你生命的纹理,一丝一豪,嵌入性格里,决定你在这颗星球上行走的姿态,洒脱亦或卑微。
记忆中,奶奶做饭的时候,我待在厨房里。
她一边做饭,一边骂,声音大,话也很难听。
我问“奶奶,你骂谁呢?”
没有回答,继续骂。
我小心翼翼地再问一遍。
接着骂。
那个时候,我总是把呼吸放轻再放轻。
看墙上,我的影子静悄悄立着。
看水龙头的水,滴答、滴答。
妈妈没有带我,奶奶一度是我最亲的人。
我对她是不设防的。
然而,世间的事并不因为你对谁不设防,谁就不伤你。
伤你的,往往是你不设防的人。
大一点的时候,堂弟来看奶奶。
因我家离奶奶家近,我们俩见面,闹着玩,互相往对方身上洒水。玩得很开心,身上都泼上了水。
奶奶出来,仔细地检查了堂弟身上,搂起他,指着我,龇牙咧嘴地,“你吃屎的吗?你看你把他洒成什么样!”
奶奶的态度,变得太快。
平时说我是宝贝。
堂弟一来,我就变成草芥。
最伤心的事情就是最亲的人对你的态度随意变化。
不管你是否难过,人家想怎样就怎样。
值得玩味的是,小叔叔比我爸爸有钱。
这两者是有关联的,不仅奶奶如此,金家的别人,也如此。
堂弟总是被高高捧起,我总是被忽略得干干净净。
奶奶并不觉得前后不一致的反差伤人。
好像我没有感情、没有自尊。
如此小事,也用不着她解释和过问。
这件事我没告诉爸妈。
说了也不会怎样。
“奶奶不是故意的,哪那么多小心眼。”
肯定是这句。
什么时候都在替别人开脱。作为他们的孩子,没被他们护过,哪怕一次。
那个时候,我暗暗发誓,将来挣好多钱给爸妈花。
被这么对待是因为爸妈没有钱。
以我爸妈对我的态度,我护他们心切。傻得可悲。
见惯了亲人前后态度的不一致,对不同人态度不一致。
我对高贵的理解是,在不同情境下、对不同人,态度一致,就是高贵。
我不想认为自己的亲人势利、市井,但至少也是见风使舵,没有常性。
上海的隆冬,弄堂里异常寒冷。我常常感冒,患上鼻炎。
看了很多次医生,仍然没好。说话N和L不分,只能用嘴呼吸。难受得不行。
奶奶说,“懂点事,爸爸妈妈不容易。”
感觉真的很糟,得病怎么不懂事。
努力地生活,到头来被这样告诫。
好比拼尽全力活着的人,到头来发现自己坚韧得无耻。
没有人在乎你的坚韧,也没人在乎你。
有人会说,老人是好心。
好心会让一个人感到被冰冻吗?
也许能。
不然怎会有那么多人在“好心”中走向绝望,万劫不复。
开始上学的时候,我回到爸妈家生活。
我妈不愿做饭,推给我爸。
我爸愿意做,考虑到爷爷过世,奶奶一个人吃饭寂寞,想把奶奶接到家里一起吃。
我们都愿意,奶奶不乐意。
奶奶觉得不做点什么,会被儿女嫌弃。
她一定要做饭,心里才不怕。
奶奶带着很深的创伤,自我价值感低。
小时候,她爸对她说,“你穿鞋做什么,你还值双鞋吗。”
老了以后数度提起,每次都泪水涟涟。
奶奶既需要自己亲自做点什么,又需要有人紧紧粘着她。
她提出,我家别开伙,我们三人除了早饭,剩下两顿,去她家吃。
这个要求放到别人身上也许不会轻易答应。
但我爸不一样。
他是六个孩子中,最愿意为奶奶妥协、改变自己生活的人。
他深深地感谢这个机会,亲近母亲的机会,这是他从小得不到的。
然后,我家开始了长达十二年,在奶奶家吃饭的生活。
时不时,就有亲戚或邻居,无限同情地看着我,“还在奶奶家吃饭呢。”好像我多可怜,好像我家占了多大便宜。
想吃什么,妈妈就给做什么的幸福,我从来没有过。都是奶奶做什么,我吃什么。
爸爸妈妈对于饭的质量从不过问,怎么样都可以。
奶奶十分节省,馊菜、馊饭舍不得倒,反复热了吃。
经常会防不胜防地在新包的饺子里吃到剩菜。
倒掉可惜,干脆与馅一起包到饺子里。
放过盐,忘了,再放一把。
类似的事,稀松平常。
我没有资格对饭菜质量不满。
奶奶做饭本就辛苦,提出不满就是没良心,爸妈这么认为。
不爱吃饭也不行。
“吃饭不快点,还要人请吗?惯得越来越没有样子。”爸爸说。
别人在自家吃饭。做饭顺便就学会了。
我家不做饭,我不会做饭。
奶奶爸爸妈妈一起说我,“这么大了,饭都不会做。”
我的亲人待我,是无论怎样,我都不对,一切都是他们说了算。
嘴巴两张皮,咋说咋有理。
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地。
没有人为我想过,没有人问我,“你喜欢怎样的生活,需要什么。”
没有人试图满足我。
我始终微如尘埃 。
他们却自始至终,说他们爱我。
我在馊饭、馊菜的喂养下,肠胃很不好。
有天,一位同学对我说,“金万全,你的嘴里一股厕所味。”
六七岁的时候,我妈因为很小的事要和我断绝母子关系。
她在我惹她生气的时候说,“我以后再不会给你花一分钱!”咬牙切齿地。
我像她的阶级敌人,不是孩子。
我若是胆敢说她做的不好的地方,就会有这句话等着我。
“谁家好你到谁家去。”
我为这态度惊异,惊异母亲眼中的我如稻草一般,可以随意丢弃。
稻草尚不招人嫌弃,我却惹人厌。
很早的时候,就体会过这种彻骨的寒,为此瑟瑟发抖。
如今,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就告诉她,想和我断绝母子关系,我没意见。
现在,感到吃惊的人,是她。
她半张着嘴,眼里有恐惧与不可思议。
她的反应,我一点都不痛心。
爱怎样就怎样。伤害是循环的。
当伤害回到她身边的时候,我不是故意伤害她,我是不在意她。
许多人喜欢说因果报应。
因果报应不是你对父母不好,所以你的孩子对你不好。
完整的因果报应链是这样的:
你的父母对你不好,给了你许多难以下咽的伤害,你从小没有感受过温暖,无从习得如何对他人好。
这样的你,长大了。
你把你一直习得的方式用在父母身上。
然后,没有觉察到这点的你,带着无畏,开始养育下一代。
曾经的伤害像幽灵般来到你与你的孩子中间。
你把你感受过的伤害统统让你孩子感受了一遍。
然后你的孩子在不远的将来,又用这种方式对你。
这才是完整的因果链。
那么多的人宁可信奉玄之又玄、老天给的报应,却不思考这密密实实、严丝合缝的人为原因。
我和我妈表达不满,希望有所改变时,她要么说“谁家好你到谁家去”,要么说“我还挣工资呢,不靠别人养活!”
我很好奇希望改善亲子关系和挣工资之间有什么关系。
感觉她无法沟通。
细细想来,不是无法沟通。
这样的态度,这样的回答,只因为她认为没必要沟通。
所有的无法沟通,不过是,没把孩子放在眼里,觉得他是弱者,可以任意为之。
我希望天下的父母,这样做的时候记得一件事----你有老的一天,有依靠孩子的一天。
我的妈妈,这样的妈妈,在我长大后,一直说她爱我。
(未完待续)
作者的话:
看剧时,一集老金抱头坐在子君沙发上哭,哭得特别无助。
当时想,“他内心里的小男孩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不肯长大。要怎样的理解给到他,他才能长大。”
抱着这一想法,尝试写这篇小说,将近两年时间,写写停停,希望你喜欢。
焰蝶,觉得这意象非常美。
浴火重生、破茧蜕变、翩跹起舞,正合一个人的成长历程,就取来做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