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头上的一场血斗,耿六被家人送到公社卫生院,检查出断了一根肋骨,胸腔内大出血。大夫手术时,看到了他背上烙着的“翠花山奴”四个字,不太清晰,但确认无疑。神志还算清楚的耿六,听见人们议论,没忘了夸夸其谈的喊冤:“我们耿家祖上几代都是种地的农民,给我们戴了个地主帽子,我们冤啊!就说我背上的字吧,你们知道吗,那奴就是奴隶,是比长工还苦的人,没有自由,连命都是地主老财的。”他引导人们看自己脚上的断指处,口腔拉了血丝说:“那是我实在受不了地主老财的压迫,几次逃跑都被抓了回去。他们要剁了我的手和腿,又怕我不能受苦了,就让人把我的两个脚大拇指生生地给剁了下来,扔给了看家护院的一条大黑狗。我疼得死去活来,那畜牲却咬得嘎嘣嘎嘣,就跟吃大豆一样。我又急又疼,破口大骂着就昏了过去。”
耿六没有耐过麻药的作用,话也没有影响大夫的手术刀。他昏迷中被紧急救治,那根断了的肋骨被取出,又清洗了腔内淤血,又一回大难不死活了过来。
耿光祖却没那么幸运,他没有再能回家里,直接在坟地上就被五花大绑押走了,第二天又转押到了陕坝县城,直接下了大牢。那些个断胳膊伤腿掉手指的知青,从公社医院转回了各自下乡前的城市,都以身体伤残的名义留城了。这事上了地区的报纸,只是报导的内容多有扭曲,正面树起的是革命样板式的知识青年,反面打倒的是不甘灭亡,疯狂反扑的阶级敌人耿姓地主一家。当事双方因此名声大噪,一个正面,一个反面,一段时间成了当地人津津乐道之事。最突出的人物是耿光祖,他的不显山不露水的武功,被夸大的有点传奇,说他受过国民党军统职业杀手的训练。这档子事也让当地陈词滥调的阶级斗争,有了新鲜内容,进而激发了更多人来到太阳庙三队,在耿家坟地上转悠和积累仇恨,最后在如火如荼的阶级憎恶的燃烧之下,把两座坟彻底挖了个底朝天。
这一回,耿姓家人全都躲避在家里,谁也没到现场去。躺在医院里的耿六,知晓时已经过了多日。他哭了,老泪纵横,呜呜咽咽,嘟嘟哝哝,伤心的两天没有吃饭。在六奶奶的劝导下,他无可奈何地认了耿家历史上这桩倒霉又荒唐的灾祸事。
耿福地老两口和耿光亮的墓被挖开以后,棺板已沤成朽木,无法完整从地下抬出,全被胡乱地一块块揭了扔到外面。一帮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对泥土里半隐半露的尸骨,践踏了一顿,用锹头铲着抛到地面上,只拣了一些大而完整的头骨和腿骨,在后面的批判会上派上了用场。更多的白骨则留在墓坑中,或胡乱抛弃在周边的沙土里。
有了这种新奇的玩意儿,再加上前前后后经历的风波,耿家人的苦难日子更凄惨地开始了。耿福地老俩口的骷髅头和两束长腿骨,被用麻绳穿了四个空空的眼洞,捆扎成一左一右,吊在了耿光德的脖子上,贴在胸口前。同样的方法,耿光亮的尸骨就由焦巧珍挂着。在本地开会的时候,耿光德和焦巧珍便首当其冲站在最前面,其他孝子贤孙,有老有小都陪站在台子上。只有耿六伤重住院,由六奶奶伺候着,避免了最初的批斗与游街示众的锋芒。
这样的批斗会范围越扩越大,据说其它地方也有群众在效仿,自然也就有老地主家的祖坟被挖开过。只是耿家闹事打人的名声在外,影响最大,加上挂骨批斗会颇具刺激性,耿家挨批就不仅仅局限在太阳庙,有时是在公社进行,有时又到别的大队。中间有一回,要不是山洪暴发,挡了去路,这一挂尸骨游行批斗的闹剧,还差点被安排到县城去“表演”。
已经对批斗麻木了的耿光德和焦巧珍,挂着亲人的尸骨,一份死去多年的沉痛又在刺激下苏醒过来。初始两个人站在台子上都忍不住痛哭流涕,惹得家人老小全都跟着哭,批斗会成了耿家哭声四起的大合唱。这让主持会议的一些知识青年和积极分子又满意,又觉得不是回事。便有人在一片口号结束之后,用一根教鞭抽打着耿光亮的头骨,问焦巧珍这是谁?群众的吼声你男人听到了没有?他犯下的罪恶,死一万次为不为过?他下了地狱了吗?焦巧珍一改往日的沉默,有问必答,而且全都是代男人说话,全都是应和着批斗者的愿望回答。更有恶作之人,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大便和尿水,塞到几个头骨紧咬的牙关里,浇在白瘆瘆的头骨上,搞得污秽不堪,连活人也都弄满身臭气,让与会的群众避之唯恐不及。
耿光德自然也免不了受相同的惩罚,只是耿福地两口子可资追问的历史事实太少了。比如问他老地主是如何剥削贫下中农的?喝过群众的血吗?逼死了多少穷人?尸骨为什么会这么臭呢?耿光德的回答让提问者不满意,便有人给了他一耳光,拿起了耿福地的头骨,木偶一般开合上下牙骨,学着一种痛苦不堪的声调,代替耿福地说:“我已经下过十八层地狱了,每天泡在人民群众拉出的尿坑粪山中,万蛆擞身,所以才会臭气薰天。”批斗会结束,为了区别耿福地两口子和耿光亮的尸骨,每块骨头上还分别用刀刻上了名字,并勒令由耿光德和焦巧珍分别拿回家保管,威胁说少一块死人骨头,断活人一根手指,少一个死人头骨,割活人一只耳朵。
面对这样的做贱与威胁,耿光德每次批斗后回到家里,就把父母的尸骨藏在空屋中的一个木头箱子里,用一根绳子吊在房梁上。焦巧珍则把男人的尸骨端端正正放在破烂的躺柜顶上,独自一边流泪,一边观看,一边想着心事,回忆过去。
此时,小学没念完就回家的倔嘴子耿远东,被村里派到挖河漕工地上去劳动改造。女儿耿慧琴也长成了大姑娘,只是身板瘦弱,焦枯如一株细杆高粱。她跟人在村北较远的地方给队里喂猪,隔几天才能回来一次。没有打扰,焦巧珍寂寥的日子有了男人这副骨头,家里一下子好象多出了一个有着记忆的男人。她感到了一种依靠和寄托,有时下地劳动要分开,还有点恋恋不舍。回到家里后,再累也要抚摸一番耿光亮的骷髅骨,闭眼诉说生命中所有的苦难。人骨在批斗会上被弄脏,她回家会一边流泪,一边安抚,进行细致的清洗擦拭。再睡觉的时候,就将其摆在身边,进一步就搂入被窝里。
大概是人的神思过分投入,有一天,焦巧珍终于看到了真正的丈夫,不过只有一颗脑袋,飘浮在眼前,脸上透着怪怪的笑意。几日之后,丈夫的形象更真实了,身体仍然是一部分可见,一部分空缺透明,已经可以跟她聊天说话了。焦巧珍偷了人一般保守着这个秘密,女儿偶尔回家,都被她借口不知何时挨批,家里不安全,早早打发她回猪舍去了。
一段时间后,村里一起出工劳动的社员发现,焦巧珍走路的姿势,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好象躲着看不见的东西。对别人的问话,她也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凝着眉和眼,歪着头脸,头摇来摇去,嘴皮子蠕动,却不发出声音。
耿六回家养病,听了姣姣介绍的焦巧珍情况,不无忧虑,要过去看一下。六奶奶说他身体都快散架了,还是少走动为好。为此,她晚上来到了焦巧珍的住处,见院子里一片漆黑,屋子里不见半点光亮,隔了门窗,也听不到一点响动。知道焦巧珍肯定在家,她敲了半天门,却无任何反应,只好喊着告知,要焦巧珍明天中午到家里吃饭,全家人有好多话想啦搭。
屋里,焦巧珍躲在窗前往外望着,对黑暗中的耿光亮说:“没事了,是六妈来家里。对了,六妈你没见过,他是六爹在老家时找下的女人。人挺好的……”这一说,焦巧珍都用一种奇怪的声音,把耿家解放后经历的事情唠叨一通。耿光亮则飘浮着透明又不完整的身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插话问上一两句,有时还会窃窃地发出笑声,说:“那个时候,我要给六爹讨个老婆,他硬是不要。原来有个老相好在心里呢。”说到耿光祖被抓的事,耿光亮变得沉默了,良久才幽幽地说:“光祖是个好娃娃,那时我想留他在身边,咱爹和六爹都不同意。可惜,他终究还是因我受害了。”焦巧珍听了,忍不住嘤嘤哭泣起来,说:“我爹嫁我给你,咱们才过活了那么点时间,你就走了,撇下我们娘三个,受尽了别人的欺负。”耿光亮歉意地说:“我这次回来,你想不想跟我走?”焦巧珍说:“想,可两个娃娃咋办呢?”
天亮后,焦巧珍空着双手下地劳动,被队长骂了一顿,木木然僵着身子回家去了。这一回去,她再没出工下地,大白天拉住窗帘,和冥冥中的耿光亮,继续着说不完的心里话。傍晚,大队又要开批斗会,地主富农分子都不免。耿光德脖子上吊着老爹老妈的骨头,从一队早早赶到了会场。通知过的焦巧珍却一直没有来,两个民兵便上门去强制叫人。推不开家门,听不到动静,民兵踹门而入,借着黄昏的光亮,看见焦巧珍怀抱着男人的头骨,头发披散,呆坐在炕上,脸上似乎还有点嘻嘻作笑的表情。民兵有点发悚,但还是二话没说,抢过了串起的人骨,往焦巧珍的脖子上一挎,架着人来到了会场,如同竖一根木桩子,把她往台子上一摆就不管了。
会议开到很晚才散,焦巧珍没有受怎样的折腾,平安回到了黑屋。两天没吃饭的她,动手拌了一锅面糊糊,先舀一碗摆在炕桌上,让耿光亮吃,自己坐在对面,吸溜着吃了五六碗。熄灯之后,耿光亮在黑暗里浮游,焦巧珍说:“娃他爹,你咋就不能全身子回家来呢?”耿光亮悲声说:“我身子有好多都丢在坟上。你要是能帮我拿回来,我就全身子了。”焦巧珍腾地坐起说:“你咋不早说,我现在就给你取去。”耿光亮高兴的像个孩子,前面浮游出门。焦巧珍提了一个红柳筐紧跟在后,行过了夜深人静的村庄和一片玉米夹峙的村道,来到了耿家早被挖得乱七八糟的墓地。
天上一弯瘦瘦的月亮,星辰稀疏,如满天眨动的眼睛,贼兮兮地看着这一幕。焦巧珍在空留着土坑的耿家墓地上,迷惘了半天,才如数家珍般捡开了零散在外的亲人尸骨。在她超灵般的生命视觉下,沙土中亲人的每一块尸骨,不论大小都亮着梦幻般的青蓝色萤光。耿光亮残缺的影像指指点点。耿福地和耿候氏也出现了,如活着的时候一样,叫着儿媳的小名。焦巧珍惊喜地说:“爹,妈,你们原来也在这啊,咋不回家去呢。对了,等一会,跟我们一起回去吧。”老俩口答应了,在墓地上走来走去,搜寻与儿子光色不同的骨骼,并一一拣起交给焦巧珍,放进红柳编成的筐中。
村里鸡叫头遍的时候,在三个幽魂一般的亲人帮助下,焦巧珍拾了一筐亮色不同,但都会发光的骨头,提着回到了家里。这时浮游在她前面的,除了耿光亮,又多了一个公爹耿福地,一个公婆耿候氏。一进家门,焦巧珍一刻不停,开始分拣筐里的骨头,并在自己睡觉的大土炕上,腾出了三块地方,开始品摆骨殖。
天亮了,耿光亮和耿福地老俩口的影像消失了,焦巧珍恍然如大梦初醒,看到了自己的杰作就铺摆在那里。她心满意足吃了那碗无人动过的面糊,听着队里的喇叭通知,拿工具锁门出工了。
这一天,焦巧珍的精神气色都挺好,与前些日子判若两人,更没有了那种左躲右闪的毛病。耿姣姣见了心里奇怪,悄悄说:“嫂子,你今天脸色红彤彤的,真好看。”焦巧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拣了一晚上的宝贝,心里高兴呗。”耿姣姣不明所以,便没往下追问。有位女社员说:“这个土匪婆子,前两天看上去,就跟快死的人一样。今天咋突然变了样子,瞧那头脸,脸红得都发青了。是不是跟上鬼了。”焦巧珍脸色顿时黯淡下来,一上午再没二话。
接下来的几天晚上,焦巧珍的品图活动在继续。她一次次提筐来到耿家的坟地,带了小铲子,在坟坑中没有清理过的地方捱着翻找。在她的努力下,墓地发光的骨殖尽数搜罗回来,品入三具尸骨。耿光亮浮游的形象完整起来,耿福地老俩口却还少着一些主要的“部件”。焦巧珍说:“我明天就去找大哥,问他要回那些骨头。那样你们就全整了。”耿光亮赞成说:“好啊,你就快点去拿回来。等咱们都完整了,就一起走吧。”焦巧珍突然疑惑了,问:“咱们走,那咱们去哪呢?”耿光亮说:“哪都能去的。最主要的是有我们保护着你,你不用再受罪了。”
魂游多夜的焦巧珍恍恍惚惚刚迷糊,听见敲门声响,跟着传进来姣姣和耿光德的询问声。她激灵而醒,三个浮游人没了影子,炕上的人骨也失去萤光。她应了一声,拉了一床烂被子盖住了人骨品图,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慢慢悠悠把门拉开了一条缝,审视着不说话。耿光德抱着一包东西,低声说:“巧珍,你开门,咱们进屋说话。这不,还有姣姣也陪我过来了。”门应声打开,黑着灯的屋内,只有户外的光映入。姣姣嗅着说:“嫂子,家里的味太难闻了,你咋白天晚上,都把门窗关着不通风啊?”焦巧珍嘴抽了抽没答话。耿光德抽旱烟带着火柴,摸出来点亮了油灯。灯光映出了屋中乱糟糟的情景,姣姣吓了一跳,本能地哆嗦了一下。耿光德不理会这些,慌手慌脚在烂躺柜上打开了拿来的包裹。焦巧珍的眼睛掠过一袭蓝光,瞬间就消失了。包裹中正是耿福地老俩口缺少的骨头,耿光德一边往出摆放一边害怕地说:“昨晚上咱爹咱妈给我托梦,让我把这些东西送到你这里。那梦太真了,我想了一天,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只能偷偷先送过来。过两天用的时候,我再来取。”焦巧珍舌头吮着嘴唇,露出了难得的微笑,只是一直不说话。屋里气氛神秘又压抑,耿光德和耿姣姣坐了一会,告辞刚出门,门就被关上,急促而诡异。
回到耿六家里,耿光德含混地说了情况,姣姣心事重重补充说:“爹,我嫂子不对了,那家乱得一塌糊涂,人也变得怪怪的,跟我们连一句话都没说。”六奶奶正好回来,听后絮絮叨叨说:“够可以了,她一个女人家,遭了多少罪,能活着就可以了。可怜的媳妇,咱们应该帮一帮才是。唉,话说回来,谁又能帮她多少呢!”耿光德打岔话,问:“六爹,光祖被押走都半年了,上面一直没个可靠消息。我还一直操心着,就是帮不上忙。”耿六的面色立马阴沉下来,半天才说:“光德,六爹现在老了,又受了这么一难,也不知道在炕上还要躺多久。姣姣一堆娃娃,再说女人家也出不了门,现在光祖真没人管了。你要是真有心,回去后打发牛牛,让他到县上问一下政府究竟会对他咋处理呢。”耿光德木木呐呐应承了,不知何故,突然拉着哭腔说:“六爹,六妈,我实在受不了了,这种罪啥时候才是个头啊!”耿六听的心软,出主意说:“光德,你爹和光亮的骨头,咱们不能由着别人来摆弄,我想是不是过个两天,一把火烧了才是个解决办法。”耿光德害怕地连连否定说:“不能,不能,大队的人说了,骨头要是少了一根,都要拿我是问呢。”耿六双手攥成拳头,恨恨地摇着头,咬牙说:“总不能就这么没完没了地又折腾死人,又折腾活人啊!”
队里出工的钟声响了又响,焦巧珍却没有露面,队长当着众人骂说,这个土匪婆子,几天不批斗又皮痒痒了。又说贫下中农都天天下地受苦,她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来劳动了。还威胁说要扣焦巧珍十天的工分,等秋天分粮的时候,看她喝西北风去。骂归骂,队长却没再作理会。中午,耿姣姣顺路去告诉焦巧珍一声,发现门窗一如往日紧闭,门朝外上了一把黑锁。她心中犯滴咕,爬到窗台前往里叫了几声,没有人应,也只好疑惑地回了家。
随后几天,焦巧珍一直没有出现,耿姣姣几次上门,发现门锁依然,就闻见一股腥臭味,看见许多苍蝇在帘子下拉的窗上爬动。耿慧琴从养猪场回来,见门上着锁,坐在院子里等。耿光德一头汗水跑进来,说又要开批斗会,来拿回老爹的骨头。有了点年纪的他觉得不对劲,到窗台前敲了几下,忍住没去撕窗纸,黑锁怎么用力都弄不开。
耿光德让侄女不要走,自己赶过去叫了六奶奶和二女婿。几个人一合计,撬开了门锁,门已然推不开,被从里边顶住了。二女婿用膀子闪劲一撞,门开了,一股巨大的臭味,洪水般涌出院子,形成灰朦朦雾一样弥漫的烟气。好在西风正劲,把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吹散,几个人大了胆子,捂住鼻嘴进了屋子。
焦巧珍吊死在房梁上了,尸体在衣服里开始腐烂脱落,往地上滴着黄色的溃汁,弥漫的臭味便是由此形成的。炕头上,三具品摆成形的尸骨,赫然平躺在那里。耿慧琴一嗓子哭了过去,六奶奶临阵不乱,要大家扶她退到院里,把门重新拉住。
很快,耿六被家人搀扶着过来了,用一个老人经世不乱的目光,巡视了一遍家人神情,又进屋走了一趟,半天始一言不发出来。迎着家人的注视,他叹息说:“唉,可怜的媳妇子,想不开就这么走了。走了也好,也解脱了。再不用活在世上受罪了。”六奶奶意味深长附和说:“走了好,走了好,不用在世上受煎熬。一死百了,天堂里面她好落脚。”耿光德岔话说:“六爹,人死不能复活,还是想办法安排后事吧。”耿六想了想说:“远东现在也大了,这事得和他商量才行。只是让谁去叫呢?”有人说这事是不是先跟队里的领导说一声?耿六一听发了火,说:“通知什么,人都让他们硬给折磨死了。难道死了,还再让他们来折腾。光德,你跟你二女婿两个人进去,把梁上吊的人用炕上的被子包了,先放下来。”耿光德有点胆怯。耿六发火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靠谁来办这事。没出息的东西。”两人宿头宿脑地进屋去了。耿六想起了那三具品摆的骨头,往里喊话说:“把人放下来后,撕几块被单,把炕上那些干骨头分开来包裹了。记住,一块碎骨都不要少了。完了,我要一把火把他们都烧了,重新安葬。”
经过一番折腾,逝去的亲人们的旧骨新尸,烧成灰盛在两个黑瓷坛,两两埋回了原来的墓坑,坟堆恢复如当日大小,只再没有竖碑。几场雨后,草疯长其上,己与老坟无异了。
这些作法能无阻地进行,多亏了那一段时间,国家发生了几档重大事件,让人们原来坚定的政治信念受到了巨大震动,发生了摇摆。一夜之间,那些下乡而来的知识青年,都从扎根农村干革命的浪漫中冷却下来,开始了争先恐后,挖空心思的回城竞争。没有了外来力量的支持,当地的积极分子也就人心涣散,回归到了农村人从泥土中刨食的传统生活。接二连三暴出糟蹋妇女、以权谋私丑闻的大队领导,走马灯似的你方下台我登场。
耿家人在这种情况下,获得了偷安的休生养息,可是被关押了一年多的耿光祖,却并没能因此幸免于难,终于被认定为反革命罪,判了十年徒刑,劳教的地方,正是石朝阳所在的二狼山农场监狱。这让两个从老荒地上来的忘年之交,有了一个互相关照的伙伴。
耿光祖获刑消息传回家里,姣姣哭干了眼泪。重新放羊,身体状况也只能放羊的耿六,只能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独六奶奶想得开,说:“不要愁,这是个好事。上面只要判了,人就没有了生命之忧。我们逃难上来太阳庙,这一晃都快二十年了。二十年都没觉得什么。十年,快得很,一眨眼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