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连着天》第 五 章 三 十 年 13

石朝阳的消息满天飞,有说他的问题主要是解放前写下的那份保证书的背后,是否隐藏着背叛组织,出卖同志的问题。还有说陕坝发现了台湾特务组织,有人供出石朝阳也是其中一员,现政府正大面撒网,要把潜藏成员一网打尽。对前一个传言,石家人还抱有希望,后一个则让全家觉得天大的冤枉外,生死的游离太可怕了。

儿子的消息天天都在传,真假难辨,一会活着,一会被枪毙了。石广老汉身体每况欲下,没多久就瘫在了炕上。耿六上门去看望,老汉神情一会儿迷迷瞪瞪,一会儿又神神叨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哽咽的话都说不清楚。

石家的一落千丈,让近年关系谨慎的耿石两家又拉近了距离,有了较为密切的来往。有人提说,家里的不幸该偷偷地讲点迷信,或办个喜事来冲冲才对。耿六也是半认真半玩笑撺掇,就把耿光德的大女儿许配给了石朝阳的二儿子,并急火火地吃了喜。只是这档子姻亲并没能改变什么,反而授人以柄,造成了一些更加麻缠不清的政治口实。

期间,阶级斗争在太阳庙却从没有停止过,那些胳膊上箍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帮着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夺了太阳庙大队的领导权后,并没有因为石朝阳被打倒而离去,相反,他们改头换面,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新风貌,狂风一般再次席卷而来,扮演了“金猴奉起千均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的英雄角色,在当地掀起了新的声势浩大的造反有理运动,目标是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扫除一切害人精,把阶级敌人从地球上彻底清除掉。

新形势下,耿六的富农成分被改为了地主,全家人跟着受珠联。六奶奶和姣姣也成了被审查对象,引起这一问题的导火索,是从十万大山中的一处叫姚家浴的村庄寄来的一封看似平常,实际上充满了疑问的信函。信是回乡寻母的杜彪所寄,说他在找到了母亲,自己也结了婚,有了三个孩子,生活的挺好。信中还说想念大家,希望不久的将来,能有机会再见面。内容再家常不过,但被一帮有文化的知青娃娃拆开后,你一遍我一遍反复看过,就从中嗅出了蛛丝马迹和隐含的秘密信息。好在耿家男女老少都是久经运动,反复锤炼过的角色,能说的早已经烂熟于心,不能言的半个字都不露。这让以最革命者自居的大队新领导心有不甘,决心要派外调人员,到信件落款地去调查个水落石出。这一招把耿六和六奶奶吓了一跳,私底下坐卧不宁,直把多事的杜彪埋怨成了冤家克星,说你找到娘亲好好过日子就算了,写得哪门子信啊!

大队派员外调之说,只是虚晃一枪而已,县里的特务案却瓜连到了乡下的耿家。当年的罪魁祸首耿光亮余孽未了,那位被捕者供认出一切都是受他的委派,潜伏下来等候时机的。这是个死无对证的说法,活着的焦巧珍顺理成章成了一条线索,她被县里派来的公安用车押走,十几天后才又被押送回来,中间受了多大的委屈,外人无从知道。

焦巧珍回家之后,神思恍惚,精神困顿,终日不说一句话,对两个孩子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参加队里劳动,她往往独处一角,不与任何人为伴。再上批斗会台,人更是一副行尸走肉的神态,挨了恶打也无动于衷,一脸冷漠。听从耿六的安排,懂事了的耿远东和妹妹,寸步不离母亲左右,这种状况持续了一个多月,才有了向好的迹象。焦巧珍开始跟家里人说话了,也渐渐表现出了母爱,这让耿家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大家你来我往,潜移默化把她从绝望边缘再一次拉回来。

再说石家借儿女之喜冲灾过去不久,瘦成了一把骨头的石广老爷子,每日叨叨着石朝阳的小名琐子,挣扎着想临死前能见儿子一面。石朝阳案却仍没着落,经耿光祖多方打听,知道人关在一处叫二狼山的劳改农场。在老汉的祈求下,大儿石朝东带了干粮,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农场所在地。谁知监狱不让两人见面,说犯人身份特殊,禁止与任何人接触。石朝东苦苦哀求不果,淹留了两天,后遇上一个好心人,领他以送菜的名义跟进到里边,隔了狱墙见着了正在受苦的石朝阳。

石朝东返回家里,对弥留人世的老爹说:“朝阳说他判了七年刑,刑满就能出来。他让咱们都安心生活,不要担心他。他还要爹保重身体,一定要等他回来。”老爹听明白了,安心了几天,迟钝的大脑里就生出了一堆的疑问。这些疑问无论儿子怎么解释,他都不相信,喃喃着坚持要见二儿一面,才能死得安心。老汉居然想出了一个办法,要大儿借一套驴车,拉他去监狱所在的农场。全家人都反对,老汉死活不听,耿六被请了过去,和老汉交流了一通后,他到成了支持者,说:“你爹活着的念想就是朝阳的事。你们儿女们要是有孝心了,就辛苦一趟,满足他这个愿望吧。要不然,他会死不瞑目的。”

两天后,石广老汉躺在驴车上,盖着棉被,在石朝东和一个孙子的陪伴下,往二狼山劳改农场出发了。刚上路的时候,老汉心情很激动,身子却无法动弹,只把头扭来扭去,贪婪地看着后套平原上的农田作物,呼吸着充满了泥土和植物气息的空气,听着喳喳乱叫的喜鹊声。等到驴车的颠簸让他的皮肉生出了疼痛,骨头有种散架的感觉时,才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用生命的全部能量坚持着。当天晚上,宿在一个生产队的场院里,尚能言语的石广老汉,对儿孙断断续续说:“咱们家跟着耿家从老家上来,这么多年就出息了个朝阳,他现在还遭罪坐牢着呢。你们都不行,可惜我是老得不中用了,要不然头破血流,也要替他计个说法的。”石朝东反驳说:“朝阳说了,他的事不要家里人再操心了,不顶用的。搞不好还会惹出新麻烦。他还说现在这个社会没有说理地方,偷偷活着才是最好的办法。”石老汉哦了半天,话没出口,唾出一口细长如虫子一般黑黄色的涎痰。次日夜里,宿在一家客店车马棚里,老汉的身体越发不济了,孙子讨来的一碗热米汤,喂了两口被他全吐了出来。后来,老汉迷迷糊糊,含混不清说:“耿二爷死前安顿耿家的人,说他死了,将来无论如何都要回老荒地。我要是死了,我该回哪去呢?哪才是我们石家的老家啊!”

走了三天,监狱农场终于出现在了视野。石朝东指着告诉老爹,却发现情况不对了。

石广老汉死了,睁着眼睛死了,在离儿子所关的监狱近在眼前的时候死了。孙子哭了,石朝东几次想用手指合上老爹的双眼,都没能成功。老汉的尸体就被驴车拉到了监狱外面,引起了看守人员的注意。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军人,听明白了情由之后,人道地允许石朝阳出监来看望。父子终于相见了,一个一死,只是生者还不知道死者已死。

面对流泪的儿子,石朝阳没有说话。他来到睁眼看着天空的父亲身边,颤悠悠叫了一声。父亲没有反应,拉车的驴突然不安生了,后蹄趵起,差点把车子朝后掀翻。石朝东扑上去控制住了驴,石朝阳扑上去抱住了老爹的尸体,明白过来的他放出了一嗓子难听的嘶喊,跟着是一串吞糠咽菜般粗糙的抽搐。千言万语已经毫无意义了,看着老爹死不瞑目的双眼,石朝阳用带泪的手指轻轻只一抹,就给老人永远地磕上了。

石广老汉生命中透亮的窗户关上了,了断了七十岁艰苦的人生之路。石朝阳肿胀了双眼,恳求那个白白胖胖的领导允许他送父亲尸体回家,并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发誓,等葬完老人,他一分钟都不耽误,马上回监狱来报到。他的请求经过多环节被批准,温暖来自寒冬,这让抱着老爹尸体一宿没睡的他感激涕零。

石广老汉的尸体被送回了太阳庙,石朝阳也一同归来了,这个消息让人们猜疑四起,大队靠造石朝阳之反起家的几个革委会领导,悄悄地开了个会,形成了重点监视的决议。留在大队指导群众开展阶级斗争的工作组中,几个苗正根红的红卫兵,第一时间来到了石家,先还气势汹汹,等看到监狱出具的证明信后,才放了石朝阳一马,要他葬完父亲,立马赶回监狱,超期一天,大队将以逃犯罪名逮捕他。石家的人小心地应承着,石朝阳脸色铁青,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当天傍晚,石家的亲戚子女全都被请了过去,耿六和耿光祖不请自到,大家黑鸦鸦站了一院,听石朝阳就自己父亲的丧事料理,进行有条不紊的安排。由于时间紧迫,形势压迫,石家的子女们穿麻戴孝,在一位身份不敢公开的阴阳指导下,将穿了老衣的老汉尸体入了棺,停放在刚搭起来的灵棚里。石朝阳跪在棺前,对每一位来灵前祭拜的乡亲都回以磕头之礼。他狱中锑出的光头上,新长出的头发,与瘦削的两颊和下颚的毛发,连成半脸的黑苔藓,给人一种生硬而又憔悴的感觉。

石朝阳为老爹选定的几处下葬地方,都被大队中别有用心的人给否定了,最后只好葬在了离耿家父子墓堆不远的一片荒地上。等老爹的棺木一入土,石朝阳就在坟前烧了孝服,连家都没回,背了一个小布包就回监狱去了。只不过他回来时陪伴着老爹,回去时多了两个公社武装部派出的押送军人。在军人的口袋里,装着一份太阳庙大队革命委员会,对劳改农场私放重犯回家吊丧的抗议公函。

石朝阳,这个潜藏最深,影响很大的反革命分子,匆匆归来,又匆匆归去,把一堆的议论猜想留给太阳庙的人们。在他回家的当晚,和上门帮忙的耿光祖单处了一会,两人交流了一些谁也不知道的话。当耿六问儿子真实情况时,耿光祖说让人们瞎猜去吧,用不了多久,形势一有反转,一切就都明了了。耿六不悦地盯了儿子看,无奈之下,耿光祖挠着头皮,满腹矛盾地透露,石朝阳被送到了劳改所里,仍然没有确定罪名和刑期,关多久和结果如何,谁也不知道。耿六这才满意地训斥儿子说:“我又不是三岁娃娃,还怕我说出去吗?你跟六爹也多起心眼来了。”话一出口,他后悔了,咋能自称为儿子的六爹呢!耿光祖不在意地笑了笑,转身出了门。

回到家,耿光祖躺在大炕上,想着如何按照石朝阳的嘱咐,去找县里的某一个人,力争为这个横遭不幸的忘年知已争取翻案的机会。可惜命运的安排,让他自顾不暇,更惶论为别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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