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广老汉和耿六连同几样脏物一块被押到了县城,先被关在看守所,后转到了围墙高大,铁门威严的县城新监狱,与几个身份不明的人关在一起。黑暗中两人虽有很多话想说,又不敢往一块拢,只能各自想着心事。正是这一夜的冷静,让耿六对石朝阳私窃家财的怨气顿失,明白了两家人之间关系要害所在,联想到儿子耿光祖所说的话,又想起了在翠花山上的经历,他拿定了主意,损人不利己的事,打死都不做也不说。
随后接二连三,换了几拨人的审问,耿六都没有乱说,挨了打也没改过口。几天后,他搀着老朽如皮囊的石广老汉走出了大铁门。在阳光下适应了一会,耿六说:“咱们该交待的都说了,该求的情也求了,现在先回家吧,朝阳的事只能听天由命了。”石广老汉往台阶上一坐,衰弱地摇头捶胸,喑哑地说:“他们这么做,对我儿不公平呀!我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等朝阳出来。”耿六的头脑也是混沌一片,自个儿也没了主意。两名狱警上前,一通咋唬,吓得他们唏哩糊涂地走了开来。
到了街上,身无分文的耿六,嗅到了从一家红星饭店飘出的饭菜香味,口腔里顿时湿出又酸又苦的涎水。他拉着石广老汉坐在食堂厨房后面的一块石头上,翕动了鼻翼贪婪地嗅着。后来,他对石广老汉说:“你先坐着,我去讨点吃的过来。要不然,这还把人馋死了呢。”就绕到食堂前边,衣衫不整地走了进去,又很快被赶了出来。出来的耿六嘴里嚼的有滋有味,手里多出了半个馒头。他来到了老汉身边,把剩下的馒头塞给他说:“吃了吧,这馒头全白面的,香的很。”老汉不为所动,耿六说:“你要是不吃,我可一口全吃了。告诉你,这还是我硬给你留着的。要不然,这么十个我都能吃进去。”老汉含糊而又充满了期望地半仰着头说:“六爷,你说他们会不会把我儿给枪毙了吧?我那儿要是这么死了,他实在太冤枉了啊!他要是死了,那我也就活不成了。”耿六骂说:“你个老东西,快不要胡思乱想了。咱们做的证对朝阳都是有利的。依我看,你儿是个有福人,死不了的。相信我的话,用不了多久,他还会回去当支书的。”石广老汉睁大了一双小眼,自言自语说:“当不当那个烂支书都无关紧要,只要老天爷保佑,能让他平平安安就好了。”耿六盯着一只跑过去的狗,茫茫然应和说:“是啊,朝阳要是知道,现在这个年月,政治上的事吃软不吃硬。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现在保全自己最重要啊。”
两人身无分文,想步走着回太阳庙,石广老汉的身体太差劲,精神恍惚,一会儿说走,一会儿又撕撕粘粘改了主意,放心不下儿子的事。困难中,耿六想起了一个人,便独自在县城四处打听,就寻到了县百货公司,见到了多年没有联系的老乡亲胡广平。这位老乡解放后混得不错,居然进了百货公司工作,还当了一个小领导,人虽上了年纪,身体也发福了许多,豪爽却依然当年。知道情况后,他二话没说,取出了身上带的十块钱,又借了十块,全给了耿六。
有了钱,耿六找到了眼巴巴等消息的石广老汉,先就近吃了一碗汤面,说了一通宽心话,将他骗到了汽车站,买了当天的班车票,于后半晌回到公社,又搭顺路的驴车,在傍晚时分回到了太阳庙。
耿六一进家门,望眼欲穿的全家人自然是欣喜万分。六奶奶端详半天,发现他满身的土尘,看不出受过特别的伤害,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了,埋怨说:“活了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家里人都急疯了,连个口信都不往回捎,真是越老越不知深浅了。”耿六辩解说:“我都让人家下了大牢了,能活着就不错了,跟谁去捎话呢?”六奶奶说:“反正你也算是个活死人了,从来不把家里人当回事。”又抽了鼻子说:“赶紧把脏衣服全脱了,臭死人了。”耿六裂嘴嘿嘿笑了,鼻子嗅了嗅问:“家里咋有一股女人坐月子的味道?”六奶奶慢不经心说:”我没说错吧,才几天就把家里的事忘了。”耿六仍然想不出什么事。六奶奶说:“可怜我那女子,又给你们耿家添人口了,还是个孙小子。就等着你这当爷爷的回来给起名呢。”耿六眉开眼笑了,就要去看新生的小孙子。六奶奶阻止说:“算了吧,就你现在的样子,还不把娃娃吓着了。”
给队里淌秋水的耿光祖回家吃了饭,和耿六叨叨了半晚上石朝阳的事。他不无忧虑说:“看来,我朝阳叔的事怕是凶多吉少,搞不好会坐牢的。”耿六长嘘短叹说:“真要那样倒到好了,我是怕他被人家给枪毙呢。现在的事只要往政治上一挂边,那再小的事都是大事。何况他不仅是贪污,还有变节和欺骗组织三大罪呢。危险了。”耿光祖沉默了,觉得要是那样,这事就太惨了。一时间,石朝阳过去待自己的好,就一窝蜂地涌上了他的心坎,不由地暗下决心说:“不行,咱们得帮一帮石支书。毕竟人家有恩于咱们家。”耿六迷离的眼睛睁开了,瞅着儿子半天才说:“怎么帮?你当我不想帮啊,咱们家是什么身份,要是掺和进去了,对他来说只会越洗越黑。”耿光祖解释说:“咱们当然不行,可以找人呀!我的一个同学听说是县革委会的什么主任。当年,我们的关系可是好得很。”耿六皱起了眉头,怀疑地问:“你的同学?他过去能念书,那成分肯定好不在哪,怎么会当上这么大的官呢?”耿光祖悄悄说:“人家那时候就是进步青年,自己入了共产党不说,还差点把我也发展进去呢。”耿六一下子来了精神,把身上的被子一推说:“这可是好消息,得告诉你石大爷,要不然他们家人会担心死的。”耿光祖忙说:“千万不要去说,这同学的消息我还是一年前听到的,现在究竟如何,我还不知道呢。再说,现在又不是过去,人家肯不肯帮忙也很难说。”耿六“噢”了两声,催他明天就到县上去。
耿光祖第二天一早去了陕坝,耿光德在晌午时分过来看望六爹。他左膀用白布带子吊在胸前,脸上一道黑青的伤痕,头发乱蓬蓬,面带着几分浮肿,走路脚步都有点不稳。这副样子把耿六吓了一跳,忙问他这是咋了?耿光德若无其事说:“没事,被那些王八蛋在批斗会上打的。”说完了,又小声解释说:“其实没有多严重,我是故意装个样子让世人看呢。”耿六皱了眉头说:“你还是伸出来动作一下,让六爹看看。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耿光德没有照做,只很肯定地说:“六爹,我真的没事。我还担心你,去了县上是不是也挨打了?”这一问戳痛了耿六,先愤愤,后又淡淡地说:“挨一两下打怕甚,我们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就是砍头又能咋样。”耿光德反而生起气来了,仇恨说:“六爹,你说城里来的娃娃是不是都是鬼转来的,他们打人就跟踢皮球一样,咋就没有一点人性呢!就说我这胳膊过去受过伤,他们不相信,硬要坐我的飞机。要不是我装死,他们真敢给我撇断呢。”耿六叹息说:“谁知道,反正这世道不正常的厉害呢。中央那么多老革命说打倒全打倒了,别说咱们家人了。”
这一说,叔侄二人谈开了石朝阳的事,六奶奶的午饭就做好了,端到西屋的炕桌上。耿六看见吃的想起一件事,问耿光德家里现在不缺粮了吧?耿光德说:“这两年好一点了,就是细粮太少,粗粮吃得人拉屎都不通。肚子里尽生虫子。”耿六边举筷子边说:“就怕朝阳这一出事,再换上个二砍刀货,让人们饿上肚子傻向国家交粮,那就麻烦了。你们还是早做点打算才对。”
吃过午饭,叔侄俩关了屋门,各自把平日憋在肚里的话说了个够。耿光德本就是来倾诉的,他把西村东村批斗自己的事一桩桩说了个遍。这一说就带出了两档子事情:一是驴坟里的驴尸失踪,原来是被五队的一户人家在埋了后第二天晚上偷回去给吃掉了。二是耿家原来在西院里养的那只大黄狗,在耿福地出事后,被几个无赖汉给弄出去吊死在柳树上,同样当了人们口中美食。耿光德骂骂咧咧说:“这些事当年家里人都不知道,现在却成了偷人贼忆苦思甜的光荣事,更成了咱们家的罪过。这他妈的算什么事啊!”耿六是认识这两个道破迷事的人,只不过没那大的记忆触动。他冷笑说:“这真应了古话贼不打三年自招的说法了,不过这些牲口事都过去快二十年了,别人爱翻腾就由他们去,咱们不能去认真。”耿光德说:“我当然知道了,就是觉得心里憋气的恨。”跟着长吁了一口气,说起了另一档子事。“六爹,你跟石广老婆子说一下,看能不能再给我们家二女子在三队寻个婆家。她年龄也不小了,该考虑这些事情了。”耿六连说不行,说:“石家现在连自己的事都管不过来,哪还顾得上管别人家这些闲事呢。再说那石老婆子,现在不比从前,仗着儿子的影响什么事都好说。那一家人现在比咱们家还倒霉呢。”耿光德拍着自己的脑袋,自怨自艾说:“瞧我活成甚了,刚还说的话就忘了,这脑子简直快成猪了。”耿六说:“这事完了让你六妈找机会吧,她现在跟村里的女人来往的好着呢。”耿光德应承着,说下午出工时间快到了,自己得回一队去。临出门时,耿六嘱咐说:“光德,巧珍现在精神压力大得很,再有什么批斗会的时候,你要多操个心眼才是。唉,一个女人家遭这些罪,还得拉扯两个娃娃,不容易啊!”
再说耿光祖到了公社,等车时遇到了一个熟人,一聊,才知道要去找的那个同学,早被别人赶下台,轰到不知何处去了。没了这个目标,去县城便毫无意义,他便在公社看望了两个熟人,被留着吃了午饭就往家里返,半道上碰见了低头匆匆赶路的耿光德。两人一照面,各自愣怔了一下,互道了情况,耿光祖的情绪就更低落了。分手走出了一段路,耿光祖突然想起一件事,返身追上说:“光德哥,我听公社的人说,县里最近挖出一个潜藏的台湾特务大案,咬出一堆人来。我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咱们还是多注意一下才是。”耿光德有点发懵,说:“这事跟咱们家有什么关系?”耿光德诧异地说:“现在这地方上,什么坏事人家不跟咱们家联系呀!何况是国民党特务这样的大案子。”耿光德脑子嗡嗡响,嘴里含混地自嘲脑子就跟个猪一样了,一边“噢噢”着走了。
耿光祖站在那里,望着这个原本就不太刚强,现在被一波又一波政治运动给搓磨的有点神经质的哥哥。再联想到石朝阳所处的危险而又无助的境况,他一时也有点恍惚起来,究竟谁比谁更可怜更悲哀呢!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何时才是个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