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光德上六爹家是来诉苦求援的。他一进门就说:“六爹,我是在一队呆不下去了,那帮龟孙子们都是些王八蛋,把我们一家人往死欺负呢。你不知道,他们分粮,专挑稗的残次的给我。干活最苦的营生都往我头上堆,还时不时上门来搞阶级斗争,威胁我要好好改造。改造他妈的什么呀,明显就是欺负你,不把你当人看。六爹,我给你说,二芸的年龄也不小了,上门说对象的人也不是没有,可队里的那帮龟孙子硬是给她唾臭,顿不顿就是地主成分,就是大土匪的妹子。结果,好几家人都打了退堂鼓,人家不敢娶咱们家的人啊。六爹,你说我爹和光亮都死了多少年了,他们为啥还是咬住不放,老拿这些来说事,大会上批判我,劳动中整治我,全家大大小小都跟着受气。牛牛跟人家打架,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抓人,还说要送去坐牢呢。小三跟着一帮子小娃,偷吃了队里的菀豆,别人的娃娃都没事,就咱们的娃成了破坏生产队的坏份子。六爹,还有更气人的事,现在队里埋伏了粮食产量,截留下来的粮,队长那个鬼孙子,谁家都能分到点,就是不给咱们家人分,还说是阶级仇恨,老账新算。说咱们家人饿死都活该,还能给生产队省下点粮食呢。六爹,你说这他妈的是人说的话吗?六爹,我真恨不得拿刀杀了他们。唉,光亮要是现在还活着,我就找他把这帮龟孙子们一个不留全杀了,那才解恨呢……”
耿光德先还情绪激动,说得牢骚满腹,骂得唾沫横飞,到了后来,则是声泪俱下,十万分委屈,十万分的仇恨。耿六吓得又关窗子又闭门,还让耿光祖到院外望着点,不要让村里人闯进来听了去。耿光德却越发无所顾忌,骂一队的人种着耿家过去的地,没有一点感恩的意思,全都是丧尽天良的狗东西。他威胁说要到上面去告村里截留粮食的事,要他们一个个也别想好过。耿六说:“光德,你可不敢这么干,那是得罪人的事,会惹众怨的。你也不能带着这么多的情绪说话,那样会出事的。你要记住你爹的话,‘祸由口出,事由怨生。’你也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一大家子都靠你来撑持着,咱们可不敢惹事。你不知道,这是政治,谁也没办法,只能忍着。等过上几年,我想人们慢慢会忘记一些事,到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耿光德拍着脑袋说:“可我忍无可忍了,要不,六爹,你跟石朝阳说一下,把我们一家从一队调到三队来。我觉得三队是大队的所在地,是咱们家过去的老地方,人也都不错。再说,我们在一队势单力孤,过来了,咱们一家人也互相有个招呼。六爹,你说呢?”耿六摇头说:“当时朝阳把咱们分开来,就是为了避免一窝子人互相牵连。你还是不要乱打主意了,回去好好地劳动,过上几年,娃娃们都大了,就好办了。”耿光德先还咬牙切齿,听了这话往起一站,呛白说:“六爹,行了,耿家老先人所有的罪孽都让我承担了。我不牵连你们,你们过好日子去。”耿六坐不住了,欠起身子说:“你这是说得什么话,你当我们好过呢!全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们还有苦没处诉呢。”耿光德气呼呼转身往屋外走,搞得耿六反而有点不安,追出了家门。
吃晚饭时,耿彪说:“干爹,我光德哥来咱们家里才会那么厉害,其实回到村子里,他胆小如鼠,见了小娃娃都点头哈腰,就象欠了别人多少钱一样。”耿六咽了一口饭说:“你咋知道?”耿彪说:“我听他们家牛牛说的。那娃正是有点骨气,为了家里人的事,跟几个二溜子打架吃了亏,来找我给他出头露面。他给我说了一路他们家里和村里的事。”耿光祖插进来说:“爹,其实我光德哥今天来家里,跟上次一样,还是想来要点米粮。结果让你给呛走了。”耿六瞥了一眼六奶奶,说:“咱们家也紧啊,瓮里面的那点糜子和玉米,怕连春荒都吃不过就光了,哪还有多余再接济他们一家呢。”说得六奶奶长舒了口气,他又自语说:“当年我二哥就怕家里人将来饿着,所以才四处买地。可他没想到自己终于当上了大地主,人家却换了天下,家里人还是照样挨了饿。”六奶奶转移话题说:“光祖,你在大队当会计,知道点内幕消息。你说咱们队去年粮食没少产,咋就不分给社员吃,都交到哪去了?”耿光祖说:“能哪去呢,都交给公家了。我听人说,这饥荒日子,在全国好多地方,那比咱们这里严重多了。”六奶奶忧虑地说:“我活了这么一把年岁,还没挨过饿呢。”转而埋怨耿六说:“都是你当年给我乱吹牛,说后套是米粮川,结果我被骗来了,却要挨饿受苦。”耿六一本正经问说:“咋,后悔了?”六奶奶说:“就是后悔了!”耿六阴阳怪气说:“后悔也迟了,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地方。”六奶奶剜了他一眼说:“瞧你那德性。”大铁锅里空空如矣,耿彪端着空碗一瞄又一瞄柜上的一碗粥。六奶奶说:“不要看了,那是给姣姣留的饭。”耿彪放下碗起身就走。
耿六当着全家人,特别是六奶奶的面,违心说了几句针对耿光德的慷慨之言,晚上就没睡好觉,展转反侧,想的尽是死去的二哥二嫂的好。早晨放羊出圈前,他从羊圈的一处墙头缝中,拿出了苦心积攒的三斤多羊毛,揣进怀里,到村里找着了粮库保管,一个过去曾在耿家喂过牲口的佣人,私下里换了近十斤玉米,装在了褡裢里。到了中午,他把羊群集中在耿家墓地边的树林子里歇晌,让小羊馆看着,趁人们都在午睡,赶了四里多路,满头大汗来到了一队耿光德的家。
那是一排耿家过去给长工临时盖就的土坷垃房子,没有院落,更没有大门,在一些人迹不到的地方,长满了杂草,有些还盛开着细碎的小花。耿六没心思注意这些,所以隔了纸糊的窗子,小声叫应了睡午觉的耿光德,结果是一家人都醒了。耿六进屋,把那点玉米交给了侄媳妇,说:“你们家里娃多,先凑合吃着,过些天我再想办法,看能不能多弄点过来。”耿光德眼睛瞬间明亮过后,很快就一脸的淡漠,那情形好象他仍然没有原谅昨日的争执。
僵坐了片刻,耿牛牛端了一碗冷开水过来,耿六接了,仰起脖子喝了个尽光,夸奖说:“好孙子,再给六爷倒上一碗放着,一会儿我再喝。这天气真是太热了。”有了这碗水的滋润,浑身冒汗的耿六舒服多了,就说开了想办法让一家人重回三队的事。耿光德反而无所谓说:“快不麻烦了,哪都一样,天无绝人之路,只要饿不死就行。”耿六的脾气硬是压着没有发作,好言好语又安抚了一通。
出门要走的时候,耿六看着门前杂草丛生的空地说:“你们为啥不把这地利用上,还能种点菜蔬之类。”耿牛牛抢先回答,埋怨说:“都是我爹胆小,怕这怕哪,连院里的地也不敢种。”耿光德辩解说:“这房子都是临时的,地要是弄出来了,那帮灰孙子还能让你住。”耿六说:“这到也是。”耿光德媳妇跟出来,不客气地说:“六爹,你快不要听他说好听的,他那是死懒怕动弹。”
顶着如火的娇阳,耿六回到了羊群跟前,吃了几口让羊驮着的硬面馍馍,在树阴凉下寻了一棵柳树下的沙土地躺下午睡。此时他心里比昨夜平静了许多,似睡非睡着胡思乱想,脑海里闪出了六奶奶,嘴里不知何故突然涌满了口水。他舌头一圈,咕噜一口全咽进了肚里。再想自己一家子紧迫的日子,幸亏没有娃娃拖累,还勉强能凑合。但这凑乎中有一份自己的功劳,那便是借放羊的机会,在草棵子大的地方下一些用细铁丝拴成的套子,偶尔就逮到了野兔,有一次还抓到一只狐狸,可惜太瘦太骚,只剥了一张皮能用。他还借着揽羊的掩护溜进地畔,顺手牵羊抓挖点现成的新鲜吃物,带在身上不方便的时候,就扎在羊的脖子下面以为掩护。有了这种心思,他的脑筋便活跃起来,开始了更多创意,比如借放羊的机会,有意无意从羊身上,或一些野外羊群经常经过的柴草林子,搜集脱落的羊绒羊毛,每天都或多或少有点收获拿回家。食物都果了全家的腹,羊毛被捻成了线线,六奶奶手巧,给这个织个棉袜子,给那个织个棉背心,剩余下来的还能鼓捣点五谷杂粮,有时还能兑点小钱贴补家用……
耿六进入了梦境,从树叶上落下一些白色的小虫子,在他的脸上蠕动着都没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