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老秋天,在耿六的劝说下,耿福地经过反复思虑权衡,全家老小,包括耿光亮的大老婆焦巧珍,或乘马,或坐车,趁着夜幕的掩护,由耿光亮派出的十几个亲近护送,回到了太阳庙村,入住到了新修好的耿家东大院。耿光祖和耿二芸也都一起休学回来了,只有郑仙娇被留在了镇上的大院,服侍耿光亮的同时,接手管理镇上的家业。
耿六仍住在西院,几乎每天都到东院走动,而家里的那头老灰驴,是对这一切最为高兴的一员。可惜,时间不长,老灰驴的状态就怪异起来,先是长时间像泥塑木雕一样站着不动,一双驴眼泪水汪汪,盯着走过来走过去的耿家老小。后来它开始很少吃草了,每天只喝少量的水,也难得走出院子到野外去。它看见了耿福地,就会把头歪着,斜了脑袋,龇着长牙痴痴地盯了看,像个老朽的人一样。看见耿六的时候,它显得慢不经心,但总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从后面猛地用头顶撞,如同一个使坏的孩子。只有看见耿光祖,它长长的驴脸和半睁半闭的驴眼里,才会带出一丝迷迷茫茫,如同做梦一般的神情。这一切并没有引起耿家人的注意,只是请了一位兽医上门来医治。兽医却是个二把刀,只说大灰驴肠胃有毛病,给配了几副推肚子草药,用一个铁漏斗汤汤水水给灌了一通。兽医走了,大灰驴仍然不吃草,连水也很少喝了,皮上原就所剩无几的驴毛,见风就落,整个驴身子瘦成了一副骨架,也光成了一张皮板。
耿六跟耿福地商量说:“这驴怕是阳寿到了,我看就再不用医了,徒然让它受罪。”耿福地说:“上一次也是这样,让兽医治了一顿,这不又活了一年多天气。还是再换个兽医试一试,实在不行,派人再到镇上去请那个老兽医过来。”耿候氏盘坐在炕上,插话说:“这驴现在成了咱们家的老先人了,你们还想让它活多久才够!”耿福地扭头瞥了一眼女人没应声,耿六却哈哈大笑说:“二嫂的话真有意思,我看这灰驴咱们老爹骑了一辈子,身上真还沾了不少老爹的毛病,就那看人的眼神,不知咋回事,我总觉得就跟咱爹在看着一样。”这话一下子说到了耿福地的心坎上,当时浑身一震说:“家畜和人一起生活的久了,那也是有感情的。这驴自从你带回来之后,我也老有这么一种感觉,所以从来也没把它当成一头驴看待。”耿六说:“不管咋说,它确实老了,现在连路都走不动,更不要说别的了。”耿福地说:“驴跟人一样,老是老了,可是只要能多活一天,咱们都得好好照料着。”耿六突然问:“二哥,这驴要是真死了,你准备咋处理?”耿福地想了想说:“我想把它葬在村北面咱们选好的那块墓地边上,你说行不?”耿六开玩笑说:“要是那样,是不是还得给弄一副棺木呢?”耿候氏听着荒唐,说:“你们快不要瞎说了,就不怕让世人笑话。”耿福地不悦说:“笑话什么,我还就要这么下葬它呢。”刚说完,屋门“嗵”的一声被撞开了,大灰驴低垂的头探了进来,三人吓了一跳。耿福地更是浑身一哆嗦,觉得一股寒气穿身而过。
听到了耿六和耿福地的谈话,大灰驴当天晚上一宿没安生,先在东院撞耿福地的屋门,被牵回圈后,又不知如何穿过两处院门,跑到了西院,撞响了耿六和耿光祖住的屋门。在耿六的要求下,耿光祖起来把大灰驴又牵到西院的圈棚。就在他准备关圈门时,衣襟被大灰驴给咬住了,怎么也不松口。耿光祖先还有点迷瞪,这一下全清醒了,使了劲不能脱身,只好采取软办法,贴在驴脖子上,用手一下又一下抚摸驴头。这一着真管用,灰驴紧咬的牙齿松开了,弯回长长的颈项,如人伸出手臂一般,把耿光祖弯抱住后便僵了身子不动。耿光祖没有急于脱身,一动不动静静地站着,他感觉到了大灰驴身体的震动在一点点地弱下去,一直到最后变得硬梆梆起来。过了许久,他的腿站麻了,试着用手推了一下,大灰驴一点反应也没有,再次加了点劲往开推,空余一副身架的大灰驴“嗵”地一声倒下了,激起一股圈中牲畜粪尿的味道。
耿光祖吓了一跳,几乎连跑带跳往屋里跑去,嘴上大惊小怪地叫着“爹”。耿六就被惊醒了,耿光德也披了衣裳出来,很快驴圈棚里就站满了人,在几盏油灯的照亮下,各自低声说着话。闻讯赶过来的耿福地,蹲在大灰驴的头前,不时用手在驴嘴上试一试呼吸,终于有点沉重地对众人说:“死了,它终于老死了,你们一起动手,把它搬到院子里去吧,我要给它穿衣裳,我要给它入殓殡葬,我还要给他竖碑,超生。”说到后来,耿福地的声音听起来,就好象呓语一般含混不清。
大灰驴终于老死了,按照耿福地和耿六的推算,它活了足足有四十岁还多。
当天晚上,耿福地和家人一起,用早已经准备好的十几丈白布,把驴身子从头缠到了脚,缠成了一个只有外形,而不见一根驴毛驴肉、平展展硬梆梆的怪物。早几天就已经准备好的一副超大棺木,是量驴体制作而成,正好让它平躺着睡了进去,四条腿被窝成了小跑的样子,嘴前还放了一些五谷杂粮以为饲料。
盖棺前,耿家的小字辈们在耿光祖和耿秀芸的带领下,从野外采了一些秋草和树叶,天女撒花在了驴尸上。乡民们知道耿家的老驴死了,看着一家人的认真劲都觉得可笑,但还是上门来帮忙。合力之下,厚重的棺盖被重重地压了上去。站在一边的耿福地觉得那份重量,同时严严实实地压在了自己的胸口,以至于原来还有点温热,有点微弱光亮的体内随着一片黑暗。耿六没有这种感觉,他指挥着家人忙这忙那,直到驴的棺木被抬到了四个壮男人的肩上,被抬到了事先已经挖好的墓坑边,他才发现一直跟在棺后的二哥,居然一句话都没有说。
耿六觉得二哥有点太认真了,怎么能为一头驴就这么伤心呢?他不知道自己二哥由大灰驴的死,无限沉郁地想到了更深邃更冥冥的心事。耿六故意问耿福地能不能下葬?耿福地有点恍惚点了点头,于是,驴的棺木被绳索一点点放进了二米多深的坑中,在一阵尘土飞扬,锹头乱晃之中,先被填埋平实,最后堆出一个圆圆的坟头,向南的一面竖起了一块一米多高,雕着自然山水图案,和一头驴脸而又无字的墓碑。
在大灰驴坟头的一侧,长着一棵歪歪扭扭一无用处的老柳树,随了一阵风来,凋落的树叶飘飘扬扬落向了新坟头。耿福地打发耿六领着家人和村人都回去了,看着众人的背影,手扶着这棵柳树粗糙的树干,在一片寂静之中,他抬头看着树梢随风而舞,看着天上云气高远,有几只南归的雁影小如飞蛾一般飞过。等他收回目光,看着野地里开始变黄的乱草,和不远处通向远方的土路。这不经意的一扫,他看见了十几匹快马腾起一片土尘,像一团在地上滚动的黄云一般,转眼工夫就来到了跟前。他认出了跑在最前面的是儿子耿光亮,心里一霎那又悲又喜,双脚却扎根一般没有动弹。
一帮人马来到耿福地身边,跳下了马的耿光亮有点紧张地问:“爹,你一个人站在这干甚?这新坟是谁死了?”耿福地半天才哑着嗓子说:“是大灰驴。”一脸风尘的耿光亮释然说:“吓了我一跳,还以为家里出事了呢。”耿福地瞟了儿子一眼,发现他瘦多了,也黑多了,头发还有点乱,不由心里有点难过,说:“你回来的正好,去,捧上两把土撒在坟上吧。”耿光亮照做了,耿福地问他回来干甚?耿光亮拍着手掌说:“没事,我回来看看你们。”耿福地再没多言,背起双手,自顾往家的方向走去。耿光亮跟在身后,众随从松散地跟了一长溜。远远的村头上,早站满了一群小娃崽,一个个翘首而望,看着这一队人马一步步走进太阳庙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