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愈录·其二——
午后两点,日光最毒之时。父亲在藤椅里假寐,我蹲在门口修那只老式座钟。钟摆早已停摆,玻璃蒙尘,像耄耋之人的白内障眼睛。
螺丝刀拧开背板时,陈年油泥的酸腐味窜出——那是时间凝固后的体味。齿轮间卡着半片樟树籽,想必是去年夏天从窗缝飘入的。蝉在窗外嘶鸣,与螺丝刀刮蹭金属的沙沙声混成奇异的二重奏。
父亲忽然在梦中抽动右腿,那是神经自行起舞的余波。我停手看他,汗珠正沿他太阳穴的老年斑沟壑蜿蜒而下,如同融化的钟表油。
座钟内脏铺展在旧报纸上。黄铜齿轮泛着夕照般的暖光,发条蜷缩如冬蛇。我用油画笔蘸汽油清洗零件,毛刷掠过轮齿时,忽然想起护士教他的手指复健操。
“要像梳头那样轻柔。”那天小陈握着他的右手,引导手指穿过假想中的发丛。他的食指僵如枯枝,在虚空徒劳地划拉。
此刻我的镊子正夹起一粒芝麻小的轴钉。它躺在绒布上,像句被遗忘的标点。父亲喉间突然滚过一声鼾,惊得镊尖微颤——原来我们的颤抖如此相通。
装回擒纵轮时遇到麻烦。新发条总咬不合旧齿轮,就像他拒绝承认的助听器,总在关键处滑脱。我涂少许钟表油,突然领悟:这油与给他揉关节的活络油,原是同一物质的不同形态。
三点整。远处小学下课铃响起。父亲眼皮颤动如将飞的蛾,却终究没睁开。他的假牙泡在茶几杯子里,泛着陶瓷的冷光。
最后一片齿轮归位时,钟摆突然自己荡了起来。黄铜摆锤切碎阳光,把光屑洒满墙壁。我愣着看那影子扫过父亲胸膛,像心跳监测仪的光标。
他就在此刻醒来,目光混沌地追着钟摆游移:“修好了?” “试试看。”我扶他坐正。 钟锤继续摇晃,发出哒、哒的均匀声响。与助行器击地声不同,这是时间重新开始计数的足音。
他凝视钟面许久,忽然用能动的左手拍拍我后颈:“比你妈强,她当年总修不好这个。” 我们同时望向五斗柜。玻璃匣里放着母亲的手表,指针永远停在四时零八分——救护车到来的时刻。
钟声在寂静中越发震耳。父亲忽然笑出口水渍,像孩子发现宝藏:“听见没?比心跳还响。” 我递毛巾给他,发现自己在用护士教他的指法——拇指压虎口,另四指托掌根。原来疗愈是循环的河。
夕阳西斜时,座钟敲响四下。父亲倚门看我收拾工具,忽然说:“明天把收音机也修修吧。” 他转身的姿势比昨日流畅半分,如同锈蚀的齿轮被注入新的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