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乃声音的季节,有雨打,有雷声、蛙声、鸟鸣及蝉唱。蝉声足以代表夏,故夏天像一首绝句。
——三毛
暮色徐徐垂落,基本五点多点,晚餐就已经结束,收拾一下,就是散步。三三两两的乡邻们,步出家门,脚步轻缓,絮絮闲谈,彼此问候声飘散在风中,沿着河岸悠悠兜转。
水流舒缓无声,微风拂过,芦苇轻轻摇荡,莲叶无穷碧。不知不觉间,天色便如墨汁般无声倾泻下来,覆盖了白日里的一切轮廓。
回到屋内,雨后的闷热依旧固执地盘踞不去。一个念头突然跳入脑中:何不效仿儿时旧事,在屋顶铺席而眠?
念头一起,便立即行动。阿姐手脚麻利,转瞬便在楼顶的架子下铺好防潮垫、软软的褥子,又细心地将蚊帐四角绑牢。躺上去,软软香香,风儿裹挟着田野的气息悄然潜入,爽意无边。蚊帐被风温柔掀起,飘飘然似云如烟,恍惚中若置身于古装剧中缥缈的仙境。若此时有红颜相伴,素手轻抚瑶琴,该是何等快意!
乡村的夜,是沉入水底的寂静。狗吠鸡鸣俱已休歇,偶有省道飞驰的汽车声,如石子掠过水面,短暂划破这浓稠的寂静,复又沉落于更深的宁谧之中。
躺在楼顶,因是阴天,仰面唯见幽深无垠的天幕,不见皓月,亦无繁星,唯余一片墨色。与阿姐絮絮叨叨间,思绪悄然滑回童年。
童年夏夜,空调是没有的,电扇亦是奢侈。夜晚避暑的唯一良方,便是铺席于外。鲁迅先生笔下“门前空地纳凉,摇着大芭蕉扇闲谈”的夏夜图景,正是彼时寻常。
屋顶水泥板经整日曝晒,入夜后仍散发着温热,仿佛大地不肯散尽的余烬。一家老小将凉席一字排开,肚子上搭条薄薄的毛巾被,便在这天地之间入眠。父母摇着蒲扇,为孩子驱赶蚊虫,直至鼾声轻起。露水降临前,总在半梦半醒间被大人唤醒入屋。
童年的夜空中银河横贯,星子璀璨如雨,萤火虫则提着小灯,在低处织出流动的光网。白居易笔下“何以销烦暑,端居一院中”的意境,正与那无垠星河下的清凉童梦相合。
后来转学县城,家在学校。操场广阔,是孩童的乐园。暑假里,依然贪恋露天而眠。几个玩伴搬出学校所发的轻巧折叠床,携着毛巾被,在操场上追逐嬉闹直至力竭,然后随意寻一处空地,将床拼在一起。伙伴们便在嬉笑低语中沉入梦乡,浑然不觉东方既白,彼此唤醒,又揉着惺忪睡眼搬床归去。
那时节,父母竟也从未担忧露宿的我们是否安全,是否会受凉。
那时的我们,如离离青草,自有一种粗粝而坚韧的生机,在无遮无拦的星空下舒展自若。
夜色愈深,万籁归于寂灭。汪曾祺曾道:“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气很凉爽,草尖上还挂着露水。”而这夏夜之寂,何尝不舒服?何尝不是一种更深沉的通透?
此刻,躺在屋顶这方寸之地,竟仿佛泊进了时光深处的小小港湾,漂浮在记忆与现实的交汇处,载满了旧日的星辰与当下的夜风。
如今,头顶同一片天空,心境却早已不复当年的无羁。童年那露宿天地的自在,那份坦荡敞开的勇气,那份对天地与人心的朴素信任,连同父母那份无言的笃定,皆已悄然沉入岁月深处,沉默着,沉默着,逐渐模糊了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