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疯狂的扩军计划就加重了军服厂的任务,厂部只能到处张贴广告招收缝纫工人。上海失业工人有许多,但听说军服厂是人间地狱,都望而却步。
一天来了几个新工人,女工头把他们安排在白福根一家近边。雪莲关切地抬眼去看,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面色惨白,面容消瘦,不时有咳嗽吐痰等动作。最使雪莲难受的是,从他们那里传来一股刺鼻难闻的腥臭味。不多时周边的工人都闻到了,大家都在窃窃私议,寻找这臭味的来源。这时一个二十多岁新来的女工起身去收发室领衣片,臭味就淡了好多,当她抱着一大包衣片回来时,臭味马上又传散开来。于是大家都明白,这臭味是从这女工身上散发出来的。到了晚上,那男工面色绯红,咳嗽加剧,而女人更是满脸痛苦的样子,蜷伏在缝纫机上颤抖不已。
工场里有经验的工人,互相交换眼色,悄声说:“那男的肺病已到了第三期,女人生了梅毒或是淋病。两人生的都是传染病,要是被传染上那是不得了的事情!”一时众人十分慌乱,又不敢去报告山田,怕他把两人抓去关进隔离室,害了他俩的性命。
这时已是6月下旬,工场的窗户又高又小,室内非常闷热。夜里那两人的咳嗽声和浓烈的腥臭味使许多人彻夜难眠。半夜里七、八个男工拿了衣被睡到饭厅前的一个小院里,那里有成群的蚊子和潮湿的夜露,白福根大病后的身子骨是难以承受的。熬到天亮,阿旺对白福根说:“我实在受不了这罪,今晚准备去睡马路,但你们一家的身体都不行,我有个朋友住在军服厂一个宿舍里,听说那里还有几个铺位,因为那里的条件比较差,也没有人愿意去,但是比起这传染病来还是安全得多。你们如果想去试试,我今晚就带你们去。”
白福根是个聪明人。他想:“军服厂还有职工宿舍?居然还有空铺,为啥阿旺还要去睡露天?看来这宿舍一定很脏。现在肮脏和传染病,权衡利害取其轻。”下班后白福根一家带着睡具跟了阿旺去宿舍。
走过两条马路,二十分钟左右来到一幢日本式砖木结构楼房前,那楼红墙碧瓦很是气派,雪莲一看满心欢喜,但又怀疑这么好的房子,日本人会拿来做军服厂的宿舍?
当他们推门跨进室内,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看,顿时吓得目瞪口呆。因为底楼一大间屋子里,满地都是粪便,臭气熏天,竟是个大粪坑。这些年来,军服厂住在这里的工人把马桶、痰盂里的大小便都倒在这屋子里。
白福根一家没有退路,只能跟着阿旺小心翼翼穿过走廊登上二楼,那里也是一个大房间,地板上铺着日本式的垫子,称为“榻榻米”。那些垫子用了许多年,显得很脏旧。阿旺叔与那里七、八个男女工人打招呼,说了许多好话,他们才让出一块垫子来给白福根一家。
这房里男女混杂,蚊子扑面,闷热加上臭气,实在难以入睡,但不睡在这里,又能到哪里去睡呢?这一夜,雪莲心中涌起“人的价值连猪狗都不如”的悲哀。
正当雪莲一家处在生活的绝境时,一周后却意外获得了转机。那天山田到车间来巡视,闻到一股奇臭味,他非常吃惊和愤怒,就叫来工头阿金询问。她不敢隐瞒,就吞吞吐吐汇报两个病人的情况,哭丧着脸说:“因为实在是招不到新工人,就看着他俩年轻又是懂行的熟手,就降低标准录用了,……谁知他们生的是……传染病……”
“鲨鱼头”当众中挨了山田一个耳光。她把怒气发泄到两个病人身上,过来又骂又踢立即催促两人离开军服厂。可怜他俩拼死拼活工作半个月,没拿到一分钱,只能各拖着一个旅行包疲惫艰难地走了。许多工人看到二人回眸时,那种又留恋又绝望的悲惨眼神,工场里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和哀伤,大家都在心里哀叹着这两个即将走向坟墓的可怜人。
午饭时,日本军医带人到工场进行喷洒药水消毒,并对他俩所做的军服也进行消毒处理。于是工人们又纷纷搬回工场间居住。雪莲从大粪坑边,睡回到缝纫机旁的地板上,心里竟有一种从地狱到天堂的惬意。尽管当夜拉响尖厉恐怖的警报声,美机投弹的轰炸声,但疲劳至极的雪莲还是酣睡不醒。
到了7月上旬,雪莲和父母下午领了工资,拿到三斗米,高兴地乘车回到葫芦街。一进门却看到玉莲形容消瘦睡在床上,奶奶轻声告诉说:“前天玉莲到菜场拾菜皮,突然一场阵雨,菜场里许多人急着躲雨,把瘦弱的玉莲撞倒在地,幸好没有伤着骨头,但全身淋得透湿,回来第二天就发烧,吃了她娘从医院里拿回来的最后几片药,现在刚退了热度……”
屋里的人声和响动已将玉莲惊醒。她睁眼看见已有几个月没见的爸爸也回家来,真是欣喜若狂,就一个翻身跳下床来,一把抱紧父亲,在他怀里又哭又笑,不知怎样表达自己快乐的心情才好。
白福根搂着这个瘦弱苍白的小女儿,忍不住凄然泪下。他喃喃地说:“阿囡呀,我很惭愧,不是一个好爸爸,没本事养活你,要你去挖野菜,拾菜皮,吃不饱,穿不暖……”
小姑娘不等她爸说完就用手按住他的嘴,跳着脚说:“阿爸,不对,不对!你是葫芦街和徐家汇里最好的阿爸。你和妈妈为我们吃许多苦,受不少罪呀!我挖野菜,拾菜皮怎么啦?那是日本人害的,现在有许多孩子都在拾菜皮呢,这又不丢人的。我今年12岁,再过两年,我学会绣花、编结绒线,那时你们和奶奶就在家享福。我和阿姐赚钱来养家!”玉莲这番话,说得这间闷热的小屋如沐春风,轰然响起欢乐幸福的笑声。但白福根的内心深处仍然笼罩着一片阴云。他看着这个美丽、苍白、瘦弱、发育不良、多灾多难的小女孩深深地忧虑着,祷告“天老爷,保佑这好姑娘健康地活下去呀!”
进入7月中旬,这是上海气温最高的时期,室外马路上骄阳如火,热浪滚滚;军服厂里高墙小窗,暑气蒸腾。工人们在日本宪兵和工头的催逼下,挥汗如雨的工作,厂里弥漫着一股紧张、焦躁、诡秘、恐怖的气氛。
山田大佐和日本宪兵们的的态度更加凶狠和狂暴,动辄挥鞭打人。工人们都在猜测,是否日本的战局发生了大问题?不久有了真实的消息,工头阿金姐从山田的勤务兵那里听到一个惊人的凶讯:就在7月10日起,美国有一千多架舰载机,飞到日本东京进行大轰炸,持续到7月19日,期间日本本土各岛都成为轰炸目标,山田的妻子和女儿在东京被炸身亡,他的宅邸也成一片瓦砾。宪兵中也有家人在这场大轰炸中遭受伤亡。这本是一个绝密消息,但鲨鱼头阿金为显示自己的能耐,偷偷告诉了她的一个心腹,不到半天时间,全工场人都听到了。
工人们都知道,“眼看天就要亮了”。但目前上海还是日本人的天下,他们为了报复,更加的凶神恶煞。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所以厂里的工人更加小心翼翼,希望自己能活着看到日本侵略者垮台的这一天。但现在的日子真是难过,这里的一日三餐恶劣得实在难下咽!
原来问题出在“鲨鱼头”阿金为了捞取百分之三十的伙食费,找出种种理由调换一个包饭作坊。包饭老板当然也要赚钱,于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就在降低工人伙食质量上动脑筋,不仅质量差,数量少,而且伙食搞得极不卫生,工人中不少人患了肠胃病。大家怨声载道,忍无可忍,每到吃饭时,工人们就会同饭师傅发生争吵,食堂已经成了一个危机四伏,一触即发的火药库。
这天晚饭时,雪莲去盛饭,一排有三个饭桶,她见一个饭桶处没人,那桶上黑漆漆的一片,以为饭老板听取了大家意见,放上盖子防苍蝇和灰尘。谁知走到桶边伸手去掀盖子,一群黑黑的苍蝇突然迎面飞起,吓得她尖叫起来,差点把饭碗摔了。这样的饭没人敢吃,工人们横眉竖目,拍桌拍凳怒骂起来。阿旺叔过来把饭桶上的一层被苍蝇叮嚼过的饭扒掉,这样工人们才骂骂咧咧地来盛饭。饭少了,一些人没盛上,正在发火,那边发菜的地方竟动手打起架来。因为现在厂方有了新规定,三天才有一次荤菜,今天的菜盆里有一条很小的咸鱼,可是当工人扒开鱼肚吃时,发现里面竟有许多白色的蛆虫,这时工人们怒气冲天去同饭老板交涉。那包饭老板自以为有“鲨鱼头”阿金当靠山,竟然傲慢而强词夺理说:“蛆虫是没有毒的,而且已经高温蒸过……饭苍蝇是吃米饭长大的,吃了还能补身子!”饭老板的这些屁话把工人们激怒了。他们愤怒地瞪着血红的眼睛,张大呼呼喘气的嘴,就似一个个冒烟的火山喷火口,火山终于爆发了!许多人怒吼着把饭桌掀翻,碗盆砸烂,揪住饭老板和饭师傅扭打起来。
巨大的轰响声,惊动了宪兵和山田,他立即带领十几个守卫赶到饭厅,已见人群扭打成一团,地上、桌上一片狼藉。他十分震怒,站上一条长凳,看到十几个工人在挥拳殴打包饭作的伙计,就拔枪示警。并指示宪兵把这十六个砸物打人的工人押到禁闭室关押,几个受伤的饭师傅安排在另室待查。其它工人被赶回工场间,由宪兵看押,一律不得外出。
山田回到办公室叫来“鲨鱼头”阿金,询问这些工人为何要殴打做饭的人?奸刁阴毒的阿金原想在伙食中捞点钱,想不到饭老板把伙食弄得像猪食一般犯了众怒。她想:“如果山田知道自己贪污伙食费,必定会大祸临头,在这生死关头,只能用这十六人的命来代替自己的命,把他们处决后,今后就没有人敢出来闹事!”于是她扭着大屁股,眯起一对鲨鱼眼,装出一脸忠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