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先生笺释钱柳姻缘,主要资料是钱曾注释牧斋之诗文集。钱曾与牧斋关系极为密切,亦师亦友。但是,此君深恶河东君,且满清视牧斋为敌雠,宣布其文为禁书,钱曾之注释必然少时事而多古典。然而,毕竟是注释牧斋之诗文,多多少少有涉当时之本事。先生举十六例,以证明钱曾所注有关今典者。最后总结曰“但在全部注本之中,究不以注释当日本事为通则也”。言下之意,虽有今典,不为重点。
某细绎十六则例子,十一则有关明末政事者,或为卢像升、瞿式耜之虽死于满洲,史书必须表彰之忠诚之士;或为马士英、左良玉、李成栋之反复无常,必入史书之逆臣传之恶人。五则有关文人雅事者,或为对有明一朝文人之评价,当是牧斋之意;或是牧斋之筑绛云楼之用心;或是表达牧斋对周廷儒之厌恶,无一有违满清当局之意也。
其中有两例,单独拈出,可一观钱曾之用心。其一,“《有学集 (十四)东涧诗集下 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其第十三首‘(牧斋注)壬午日鹅笼公有龙舟御席之宠’诗,注云:“鹅笼公,谓阳羡也。”《 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为牧斋亡故前所做,可以认为是自我盖棺而论。其多次不能为相者,多由宜兴周延儒所阻,故而对其人极其厌恶,不仅不愿意说出其名姓,即便是籍贯,亦不出口,颇似王戎之视金钱为“阿堵物”。遂用《太平广记 阳羡书生》则故事, 阳羡书生居鹅笼既不占地方,又不觉加重,更觉周氏之无用至极也,阳羡者,宜兴故名也。牧斋用此典,初读不觉其精妙。再读,顿觉其对周延儒之蔑视,乃自内心而出,一旦说出与其有关一字,口齿不觉难闻也。用鹅笼公,其轻,自是不堪为相,与鹅杂居而安然,连带其时之诸官僚皆谩骂也。非牧斋之才,不能有此心思,非先生举例,某错过此精彩片段。钱曾亦觉此处之妙,故而笺曰“鹅笼公,谓延儒也。”我读之书,其笺为延儒,非陈先生之阳羡。此处或是先生有误,盖惟全书周氏之名,更可见钱曾之与牧斋同仇敌忾,狐假虎威之丑态也。
其二,其第叁肆首《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诗,“看场神鬼”注云:“公(牧斋)云,文宴时,有老妪见红袍乌帽三神坐绛云楼下。”庚辰为崇祯十三年,是冬河东君服男装拜访牧斋于半野堂,遂定姻缘。钱柳皆视半野堂文宴为二人结缡之时,之地。相当重要,并且,牧斋视此为其一生特别重大且得意之事,屡屡有作纪此,自是不会有错言之于钱曾。先生笺释曰“范锴《华笑庼杂笔(一)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载太冲批语云:‘愚谓此殆火神邪?’可发一笑!又崇祯十三年庚辰冬河东君初访半野堂时,绛云楼尚未建造。遵王所传牧斋之语,初视之,疑指后来改建绛云楼之处而言。细绎之,则知遵王有意或无意牵混牧斋殇子寿耇之言,增入‘绛云’二字,非牧斋原语所应有也。以增入此二字之故,梨洲遂有‘火神’之说,可谓一误再误矣。详见第伍章论《东山训和集 河东君 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诗节。”先生之意,此绛云楼在崇祯十三年尚未建,牧斋必不会混淆此点,言及钱曾时,绝对不会有绛云楼三字。钱曾之混入后事与此时者,盖谓河东君为灾星,火神随其而来也,其不怿河东君如是,不惜泼脏水如是。然而,“聪明太过反误了卿卿命”,如不言绛云楼,后人无知河东君,言,反有好事如先生者,推究此事,钱曾之用心,暴露于书中矣。
观先生举例,说明钱曾胆怯,不敢有违当局;以牧斋学生第一自拟,狐假虎威;厌恶河东君,私自加入自己所欲,误导后人。此人既是米兰.昆德拉所谓“他们在安全的时候才勇敢,在免费的时候才慷慨,在愚蠢的时候才真诚,在浅薄的时候才动情”之他们,竖子不足为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