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学习第260天《 轻重乙第八十一》第六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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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子曰:“滕、鲁之粟釜百,则使吾国之粟釜千。滕鲁之粟四流而归我,若下深谷者,非岁凶而民饥也。辟之以号令,引之以徐疾,施乎其归我若流水。”
桓公曰:“吾欲杀正商贾之利,而益农夫之事,为此有道乎?”管子对曰:“粟重而万物轻,粟轻而万物重,两者不衡立。故杀正商贾之利,而益农夫之事,则请重粟之价金三百。若是则田野大辟,而农夫劝其事矣。”桓公曰:“重之有道乎?”管子对曰:“请以令与大夫城藏,使卿诸侯藏千钟,令大夫藏五百钟,列大夫藏百钟,富商蓄贾藏五十钟。内可以为国委,外可以益农夫之事。”桓公曰:“善。”下令卿诸侯令大夫城藏。农夫辟其五谷,三倍其贾。则正商失其事,而农夫有百倍之利矣。
桓公问于管子曰:“衡有数乎?”管子对曰:“衡无数也。衡者,使物一高一下,不得常固。”桓公曰:“然则衡数不可调耶?”管子对曰:“不可调。调则澄,澄则常,常则高下不贰,高下不贰则万物不可得而使固。”桓公曰:“然则何以守时?”管子对曰:“夫岁有四秋,而分有四时。故曰:农事且作,请以什伍农夫赋耜铁,此之谓春之秋。大夏且至,丝纩之所作,此之谓夏之秋。而大秋成,五谷之所会,此之谓秋之秋。大冬营室中,女事纺织缉缕之所作也,此之谓冬之秋。故岁有四秋,而分有四时。已得四者之序,发号出令,物之轻重相什而相伯。故物不得有常固。故曰衡无数。”
桓公曰:“皮、干、筋、角、竹、箭、羽毛、齿革不足,为此有道乎?”管子曰:“惟曲衡之数为可耳。”桓公曰:“行事奈何?”管子对曰:“请以令,为诸侯之商贾立客舍,一乘者有食,三乘者有蒭菽,五乘者有伍养,天下之商贾归齐若流水。”
字词注释
[1]辟:通“譬”。晓谕。
[2]施乎:舒展绵延的样子。
[1]杀:减。正商贾:正式商人。
[2]金:当作“釜”。齐国基本计量单位。
[3]城藏:修筑围墙围出一块区域来贮藏粮食。
[4]令大夫:即命大夫,相当于国之上卿。
[5]列大夫:中大夫。
[6]衡:此指物价政策。数:常数,定数。
[7]调:整齐划一。
[8]澄:静止。
[9]固:当作“用”。
[10]四秋:指一年有四个获得收益的时机。
[11]故曰:这两个字讹误,当作“大春”。
[12]什伍:古代户籍编制,五家为伍,十家为什,相联相保。此用为动词,意谓按编制互相为保。
[13]纩(kuànɡ):絮。
[14]伯:通“百”。百倍。
[15]曲衡:使物价有屈伸而不固定。
[16]蒭菽(chúshū):饲料。蒭,同“刍”。
[17]伍养:五名仆役。养,做饭的仆役,泛指仆役。
译文参考
管子说:“滕国、鲁国的粮食一釜定价百金,那么就让我国的粮食每釜定价千金。滕国、鲁国的粮食四散流入我国,就好像水流流向深谷一样,不是因为当年收成不好而百姓受饥。用号令晓谕各国,用缓急引导粮食流通,于是各国的粮食就可以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归入我国。”
齐桓公说:“我想要减少商贾的盈利,来帮助农民的农业生产,有什么办法吗?”管子回答道:“粮食价格上涨万物价格就下跌,粮食价格下跌万物价格就上涨,两者不会保持平衡。所以想要减少正式商贾的收益,来帮助农民的农业生产,就请您把粮食每釜的价格抬高为三百钱。这样一来,田野就能得到充分开垦,农民就会努力操作农事。”齐桓公说:“那有办法抬高粮食的价格吗?”管子回答道:“请您下令让卿诸侯、大夫修筑围墙围出一块区域来贮藏粮食,让卿诸侯贮藏一千钟,命大夫贮藏五百钟,中大夫贮藏一百钟,商贾贮藏五十钟。于是对内就有了国家粮食储备,对外就可以帮助农民从事农耕。”齐桓公说:“好。”
下令让卿诸侯和大夫修筑贮藏粮食的墙垣。农民开垦土地种植粮食,以三倍的价格出售。这样正式商贾失去收益,农民有百倍的获利。
桓公问管子说: “平衡供求有定数吗?”管子回答说: “平衡供求没有定数。平衡供求就是使物价或高或低,不能经常固定。”桓公问: “那么平衡供求的标准不可以划一吗?”管子回答说: “不可以划一,因为划一就会静止,静止就会固定,固定就没有涨跌,没有涨跌万物就不能被掌握进而利用。”桓公问: “那么怎么掌握物价涨跌的时机呢?”管子回答说:“一年有四个能有收获的时节,分属于四季。这就是:春天农事将开始,请让农夫相互担保,并贷给他们农具,这就叫春天的收获时节。夏天将临,农夫忙于收茧抽丝,这就叫夏天的收获时节。秋天万物成熟,五谷丰登,这就叫秋天的收获时节。冬天营室星出现,妇女们忙于纺线织布,这就叫冬天的收获时节。因而一年中有四个收获时节,分属于四季,掌握了这四者的顺序,就可以依靠发号施令,使物价的涨跌相差十倍、百倍。因此,物价不能让它经常固定。所以说,平衡供求没有定数。”
齐桓公问:“皮、干、筋、角、竹箭、羽毛、兽牙、皮革不足,有什么办法解决吗?”管子说:“只能通过使物价有屈伸不固定的方法来解决。”齐桓公说:“具体该如何施行?”管子回答道:“请您下令,为从诸侯国远道而来的商贾设立客舍,给带一车货的提供饮食,给带三车货的提供牲口饲料,给带五车货的提供仆役,这样一来天下的商贾都会像流水一样涌向齐国。”
核心内容解读
本篇第十一节阐述运用轻重之术招引邻国的粮食。这段话反映了管子关于经济调控的思想。他通过调整粮食价格,利用市场机制和国家政策,使得其他国家的粮食流入本国,从而达到经济上的优势。这种策略并不是因为本国的粮食短缺,而是通过政策手段来引导市场流动。
第十二节阐述运用轻重之术,削减商人赢利,发展农业生产。在财富的分配方面,《管子》的作者特别强调社会贫富失衡的危险性,《管子·五辅第十》将“贫、富有度”作为礼的“八经”之一,并说:“贫富失,而国不乱者,未之尝闻也。”
这里提出协调农商关系的“城藏之谋”是典型的应用轻重之术,敛散商品,均平百姓的例子。中国古典经济理论既不主张亚当·斯密“看不见的手”,也不主张计划经济“看得见的手”,类似于美国圣塔菲研究所花旗银行教席教授布赖恩·阿瑟(W.Brian Arthur)所说的“Nudge”,就是在适当的时机轻推市场,促使市场沿着某个方向发展。换言之,在中国古典经济理论中,国家既不在市场之上(如传统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也不在市场之外(如现代西方自由市场经济),而是在市场之中。考古研究也发现,古代人们确实在大粮仓周围筑有城墙。城藏者,藏粟于城中仓也。用行政命令让民间储备,进而提高粮食价格,有益于增加农民收入,减少商人的利润,实现社会平衡发展。
第十三节阐述平衡供求没有定数的道理和掌握物价涨跌的时机。中国古典政治经济理论描述的是一个动态平衡体系,从“衡无数”这一观点中能够清楚地看出来。物价应根据供求关系的变化而变化,不应固定在一个数字上。
农业生产四季不同,政府根据这四个季节的顺序发布命令,物品的轻重(价值)互相比较,因此物价不会固定不变。如果物价固定不变,就无法反映供求关系,商品也无法被有效利用。这段话强调了根据季节和供求关系动态调整物价的重要性,反对固定不变的价格政策。
在“以什伍农夫赋耜铁”的耜铁之谋中,我们看到一种以连带责任为基础的农村信用贷款体系的思想。据《周礼·地官司徒第二·泉府》,三千多年前周初的信用制度就以连带责任为基础。当百姓需要资金支持时,借贷者所在地的基层官员必须承担连带责任,基层官员和借贷者要一起去金融机构泉府办理相关手续。这种方式能够比较好地解决了农民资金需求和粮食生产收获的时间错配问题。
第十四节阐述建造客舍,以优惠待遇吸引商人,解决货物缺乏的办法。皮、干、筋、角、竹箭、羽毛、齿、革是古代制造兵器的必需原料,是重要的国防物资,为了获取它们国家应想尽所有手段,当然也包括通过善待外国商人的办法。胡寄窗先生在《中国经济思想史》中特别指出,中国古代纯粹从经济观点出发,公开鼓励国际贸易者,运用吸引外商外资的“曲衡之谋”还只有《管子》。
古希腊的色诺芬在《雅典的收入》中也主张吸引商人来雅典做生意,不过他更强调法治和荣誉对于吸引外商的重要性,比如在公共典礼上将外国商人奉为上宾等。他说:“寄居在我国和来我国访问的人越多,显然就会有越多的商品进口、出口和出售,并且也会使我们获得更多的利润和贡赋。为使这些收入的增加能够实现,我们只需采用宽厚的法令和谨慎的监督,不必另付任何其他代价。”
现代社会经济发展过程中,也需要开展国际经济交流,引进外资为我所用。当然,引进和利用外资时,要谨慎避免为外资所利用,谨防战略产业被他人吞并,科技创新能力降低,市场被外资垄断,股票和银行等这些金融命脉更要避免被外国和外资控制的危险。相对于强大的外资,本国本土企业不仅需要公平的市场环境,还需要国家最大限度的保护,这是现代文明国家普遍实行的政策。
《管子》学习的背景知识
“轻重”篇的国家垄断商业以治国的理论(一)
《管子》轻重篇广泛使用了“轻重”这一概念。这一概念在不同篇和不同地方,具有不同含义。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三方面的意义。
第一,轻重指观察事物的一种方法。这种方法的基本特点是,对任何事情都不抱成见,一切事物都像市场上的商品那样流动起伏不定。在一切变动的世界中,要善于区分事物的轻重缓急,找出中心环节和起决定性的因素。根据这种方法,对待事情要伺机应变,灵活机动,《揆度》说的如下一例足以说明这种方法。文中曰:“彼轻重者,诸侯不服以出战,诸侯宾服以行仁义。”在一般人看来,出战和行仁义是两种对立的政策,但在作者看来,都可纳入轻重之术,说明轻重之术旨在随机应变。
上述方法,在考察历史时,表现为一种进化的历史观。历史条件是不断变化的,与之相应,采取措施和政策也应有所不同。《轻重戊》载:“桓公问于管子曰:‘轻重安施?’管子对曰:‘自理国虙戏(即伏羲)以来,未有不以轻重而能成其王者也。’”作者假借管子之口历数了伏羲、神农、黄帝、有虞、夏、商、周各代面临的主要问题和相应采取的措施。例如,神农教民种五谷、知谷食;黄帝钻燧生火,教民熟食;有虞氏教民知礼;夏王治水,教民筑城郭室屋;殷王教民服牛马而利用之;接下去,管子建议齐桓公应该实行“弱强继绝,率诸侯以起周室之祀”。《揆度》篇与《轻重戊》的思路相同,也从不同历史时期采取不同措施以治国的经历,论述了轻重之术。由这两篇可以看到,“轻重”的观点运用于历史,旨在说明历史的发展和变化,不同时代应有不同政策,不应拘于一策,抱残守缺。
由于轻重是一种方法,因此可以用于各种领域,作者们广泛讨论了经济、政治、军事、文化、道德、历史等各方面的问题。
第二,轻重还表现为一种制度或法令的规定,《揆度》说:“轻重之法曰:自言能为司马不能为司马者,杀其身以舋(衅)其鼓。自言能治田土不能治田土者,杀其身以舋其鼓。自言能为官不能为官者,㓷以为门父。故无敢奸能诬禄至于君者矣。”这里所说的轻重之法指赏罚规定和以实责名。《轻重甲》说:“士非好战而轻死,轻重之分使然也。”这里所说的轻重指赏罚。
第三,“轻重”一词除上述两种含义外,主要的是指有关市场、商品流通、货币、财政、物价方面的理论以及相关的政策和措施。这是轻重诸篇特点之所在。下文主要讨论这方面的问题。
以“轻重”治国 轻重诸篇在先秦诸子中独树一帜的地方在于,作者们认为治国之道的关键是掌握轻重之术。从方法论上说,治国之术不应守成和循规蹈矩,而且不应成为既有经验的奴仆,正如《国准》所说:“时至则为,过则去,王数不可豫致。”适合时代的则为之,过时的则去之,帝王之政策不能事先作出规定而不变。所以又说:“国准者视时而立仪。”从具体方面考察,轻重之术把政治的重点移到市场、财政和经济方面。《国蓄》说:“凡将为国,不通于轻重,不可为笼以守民。不能调通民利,不可以语制为大治。”《山至数》说:“财终则有始,与四时废起。圣人理之以除疾,守之以决塞,夺之以轻重,行之以仁义,故与天壤同数,此王者之大辔也。”又说:“不通于轻重,谓之妄言。”《山权数》说:“今欲为大国,大国欲为天下,不通权策,其无能者矣。”这里所说的权策是轻重之术的另一说法。轻重治国的中心就是国家要通过掌握市场和物价把社会的财富集中到国家和君主手中。君主只有掌握了丰厚的资财,才能通理天下。
作者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君臣、君民之间的关系,都是由一个“利”字相连接。《国蓄》说:“夫民者信亲而死利,海内皆然。”《轻重乙》说:“民,夺之则怒,予之则喜,民情固然。”既然“利”是中轴,那么君主就要把利柄牢牢掌握在手中,君主只有能左右人民的生计,才能治理人民,据此把政治的重点移到财政和经济上来。
儒家宣传要通过仁孝忠义等道德媒介,使智士、谋士、勇士尽力于君主。《轻重》诸篇的作者认为,君主要想使智士“尽谋”、谋士“尽智”、勇士“轻死”,就要把利柄掌握在手中,使之离开君主就不能生活,这样,他们就不得不尽力于君主。《事语》说得最为清楚:“非有积蓄,不可以用人;非有积财,无以劝下。”
法家中的多数以及儒家从不同立场出发,都把强本抑末、强本节用、发展农业作为治国的基本国策之一。轻重篇的作者们虽然也赞成发展农业生产,但他们认为停留在这一步非但不能治国,甚至反而会有害。《轻重乙》载:“桓公曰:‘强本节用,可以为存乎?’管子对曰:‘可以为益愈,而未足以为存也。昔者纪氏之国强本节用者,其五谷丰满而不能理也,四流而归于天下。若是,则纪氏其强本节用,适足以使其民谷尽而不能理,为天下虏,是以其国亡而身无所处。故可以益愈而不足以为存。’故善为国者,天下下我高,天下轻我重,天下多我寡,然后可以朝天下。”文中“益愈”颇难解,马非百《管子轻重篇新诠》:益,多也。愈,读为“偷”,意为苟且偷安。大意是说,只顾强本节用,而不善于理财,虽然可获丰收,其结果却走到自己的反面,一是造成人民苟且偷安;二是谷物外流,为他人所用。作者认为治国之道,要在掌握轻重之术,即“天下下我高,天下轻我重,天下多我寡”。通过这种办法就可拥有最雄厚的经济实力,并以此制服天下。《轻重甲》说:“人君不能散积聚,调高下,分并财,君虽强本趋耕,发草立币而无止,民犹若不足也。”《地数》也讲,只顾生产而不善于理财,财物反为他人所用,有害而无益。
轻重诸篇虽然也主张立法,但认为经济力量比法的威力要大得多。法令能否生效不在法本身,而是由经济条件决定的。《国蓄》说:“民富则不可以禄使也,贫则不可以威罚也。法令之不行,万民之不治,贫富之不齐也。”由此得出结论,单靠法治国是行不通的。作者认为,治国之道必须靠轻重之术,只有掌握住了经济命脉,操纵了人民的生计,才能治国治民。可见轻重派与法家有着明显的不同。把轻重篇列入法家之列是不适宜的。
儒家把仁义看得高于一切,义高于利。《轻重》诸篇则与此相反。他们认为经济利益是仁义的基础,仁义是经济利益的派生物。《轻重甲》说:“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揆度》说,人民经济生活安定,“故民高辞让,无为奇怪者”。作者还明确提出,仁义这种东西并不是以道德原则的规定为内容,而是某种物质利益的实现。《山至数》说:“散振不资者,仁义也。”
在国与国关系问题上,轻重诸篇很少讲兵战,他们的立足是商战,只要拥有经济实力便可制服对方,经济实力来源于轻重之术。《事语》讲:“夫不定内,不可以持天下。”“定内”关键在于储存粮食,“国有十年之蓄”即可以有“十胜”,其结论是“富胜贫”。商战与国富之道仍在轻重之术。
轻重诸篇虽有儒、法、兵等家的影响,但在基本思路上,有着原则的不同。这种不同是它独立为一派的重要根据。
(未完待续)
参考资料
《中国政治思想史:先秦卷》,刘泽华 主编,浙江人民出版社,2020年1月
《国富策:读〈管子〉知天下财富》,翟玉忠,博瑞森管理图书,2018年12月
《管子译注(全二册)》,谢浩范;朱迎平 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12月
《管子(全二册)——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李山 轩新丽 译注,中华书局,201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