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住黄桷垭。
母亲患有慢性心脏病,父亲每个月都会去城里买药。从黄桷垭到城里,要走一条
又长又陡的山路,然后坐轮船过江,来回一趟最快也要大半天时间。
到我八九岁的时候,父亲进城买药就带上我。第一次随父亲下山,父亲指着路边那些粗壮的黄葛树对我说:“记住这些大树,怎么去的就怎么回来。”还说等我再大一点后,买药的任务就交给我了。父亲叮嘱我说:“千万别忘了回家的路。”
父亲要我记住的那条山路就是黄葛古道。
那次回家的路上,父亲看我气喘吁吁,问我:“累不累?”
“累!”
父亲就指着脚下的石阶,问我:“知不知道这一坡上去有多少步?”
我答:“不知道。”
父亲说有1965步!
我迟疑地望着父亲 ,真的吗?“你数着石阶走就不累,不多一会儿就走上山了。”父亲说。于是每次走古道我都数石阶,每次都没有数清。到底有多少步,谁数清过?
古道从龙门浩前驱路开始,一步一步向上延伸。父亲带着我从茂密的树林中穿过,抬眼望去,蜿蜒陡峭的山路看不到头。低头又数那没有数清过的石阶,却奇怪那些石阶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碗状大小的坑凹。父亲告诉我,这条路已经有近千年历史,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前走,可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石阶上的凹坑,就是年复一年驮货的马帮踩出的足印。
黄葛古道上有许多茶亭,茶亭的主人肚里装满了古道的故事。上山的行人累了,会在茶亭歇歇脚,花一分钱买一杯老荫茶,听守茶老人摆古道沧桑,那些流年岁月就如同林间微风,徐徐吹来。一代武僧释本立飞檐走壁的传奇,我就是从守茶婆婆那里听来的。
中学时期,学校组织支农劳动,帮黄桷垭当地生产队采摘蔬菜,然后再送到山下国营蔬菜公司。炎热的夏天,送完菜后从黄葛古道回家,常常会看见一个少年,挑着满满一担大粪,艰难地往上前行。他埋着头,赤着背,两只裤管高低不一向上挽起,露出结实得像木棒子的小腿,小小的年纪,就肩负起生活的重担!后来才知道,少年姓陈,是黄桷垭当地一户农民的儿子。陈同学是市五中的学生,是学校运动会3000米中长跑冠军。人们不一定不记得他的名字,却习惯地叫他陈三千。
我在黄桷垭长大,却交了城里的女朋友。记得我第一次去长江边的轮渡接女友上山,一起徒步黄葛古道。我们穿行在山林间,女友像只飞出笼子的鸟儿,蹦蹦跳跳撒着欢,兴致高处,竟放声唱起歌来——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迷人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山岗……
她把“上战场”改唱成了“上山岗”。那清脆婉转的歌声在林间回荡,唱醉了山谷,也唱醉了我的心扉。
后来因为工作我离开了黄桷垭,黄葛古道却一直装在我的心底,那是挥之不去的乡愁,是对家的依依不舍。几十年来,每每有时间,我都会带着妻子去爬黄葛古道,去黄桷垭走一走。虽然黄桷垭早已经通了公共汽车,我们却仍是选择沿古道拾级而上 。我们走走歇歇,是在找寻儿时的美好,还是在倾听历史的脉动?妻子仍是像从前一样,一路前行一路歌——
这小路,静悄悄
听得见,心儿跳
天上的云到处飘
飘到哪里不知道
……
你不要像那天上的云
飘啊飘啊不见了
这时,和妻第一次走黄葛古道的情景又会浮现脑海。从歌声里,我听到了年轻时妻子对生活的憧憬,也听懂了妻子对我的叮咛。
如今我已退休多年,但对古道的深情依旧不改。天气晴好时候总有一种冲动:去走一次黄葛古道,在黄桷垭老街上吃一碗豆花饭。
我喜欢黄葛古道,喜欢一路上那些遮天蔽日的古树。他们盘根错节,手牵着手,相互搀扶,一路向上。那一步步的石阶,记载了千百年来先人们勇毅前行的故事。行走在古道上,我总能感受到一种力量——负重前行,顽强向上,这似乎就是古道的精神,是古道的灵魂。
黄葛古道,是你带我走向外面的世界;黄桷垭,是我的故乡,古道,是我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