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02

与你共读艾青,真好。


——记一场母子之间的“光的旅行”



傍晚的窗像一张刚冲洗出的底片,霞光把云层的边缘镀得发亮。我摊开《艾青诗选》,四年级的孩子把凳子搬到我身边,小臂上的汗毛被夕照照得金黄。他并不知道,这一刻,我们即将走进一条跨越八十年的河流——大堰河,也走进一条更辽阔的、名叫“光”的隧道。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让他先读。童声起初生涩,像早春破冰的溪,磕磕碰碰;可只消两行,便顺了、滑了、深了。读到“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他忽然停住,指尖在“大堰河”三个字上摩挲,仿佛抚摸一条真实河流的皱纹。我问他怎么了,他低声说:“原来她连名字都没有。”。——一句话,像一粒燧石,擦亮了整首诗的暗部。 


于是,我们一节一节交替。我读到“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他接“我吃着你的奶”,声音发颤,像含了一口滚烫的粥。读到“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他的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啪嗒,落在“呈给你”三个字上,洇出小小的圆。那一刻,我知道,诗已经不再是纸上的符号,而成了孩子心里一团会疼的火。 


我们合上书,沉默良久。窗外,暮色像一件旧棉袄罩住小城,远处有收破烂的摇铃当啷而过。孩子突然说:“妈妈,大堰河真苦,可她好像不恨。”我摸摸他的后脑勺,告诉他:苦与恨之间,隔着一条名叫“善良”的河。艾青把恨留给了旧世界,把善良留给了保姆,也留给了自己。孩子似懂非懂,却轻轻点头,像把一粒种子按进心田。 



第二首,我们读《光的赞歌》。


我让他先闭上眼,想象“如果没有光”。他闭眼,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碎的影,像两片小小的黑月亮。十秒钟后,他睁眼,说:“像被关进一只墨水瓶。”于是,我们开始寻找光—— 


“光从不可估量的高空,俯视着人类……”


我读;


“光从一片树叶的脉络里,蜿蜒成河流……”


他读;


我们交换,像两束光在镜面上来回折射。读到“我们是从黑暗中来的,我们将要到光明中去”,他忽然把书合上,跑到阳台,对着即将落幕的晚。霞张开双臂,大声喊:“光,我在这儿!”那一瞬,我眼眶发热——孩子用自己的仪式,完成了与诗的击掌。 


夜了,房间只开一盏暖黄的台灯。我让他写“今日的光”。他捏着铅笔,歪歪扭扭写下:


“人们失去光,便会寻找光。”


我怔住。九岁的他,已摸到了艾青的核心:光不是恩赐,而是点燃;不是照耀,而是唤醒。 



今天,我们约定,国庆节的一周,我们每晚都读一首艾青。《我爱这土地》里,也许他学着鸟的姿势,把两只小手蜷在胸前,做“嘶哑”的啼叫;《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里,也许他会偷偷把自己的小毛毯披在我肩头,说“也让雪先落在我身上”;《向太阳》里,也许他会把储蓄罐里所有的硬币倒出来,要我给“受冷的人”买棉被。艾青的诗,就这样让他从书页里爬出来,爬进孩子的日常,爬成行动。 



今晚最后一首,我让他挑一首最想说再见的诗。他选了《光的赞歌》。我们不再分段,而是齐声:


“光,从不可估量高空……”


两个声音,一大一小,像两条溪流汇成一条河。读到结尾,我们故意停顿,让台灯替我们补白。那一秒,沉默比语言更响。孩子突然把小手盖在我手背上,小声说:“妈妈,我懂了——光不是太阳,是我们。” 


我想起了教室里学生们共读的声音,低沉而雄浑,读出了大堰河的悲苦,读出了艾青的炽诚热爱,读出了诗人胸腔里的平平仄仄与万顷波涛。



希望他,能悄悄把诗集塞进书包,带去学校。午休时,他给同桌读《大堰河》;自习课上,他默读《黎明的通知》;读着读着,他就懂。了诗人的心。而不是非要到初中,成了必读书目,才匆匆地草草地读这本厚书。

希望诗集被翻得卷角,像一片被海潮推皱的沙滩。希望他会把最哽咽的句子留给我,像把最甜的橘瓣留给大人。 



有人问我:四年级读艾青,会不会太早?我笑:


“光从不嫌幼苗小。”


艾青写“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孩子也许还无法丈量“土地”的辽阔,却已先学会了“泪水”的温度。泪水是光的入口,善良是光的出口。只要泪还热,光就仍在路上。 



夜深,我替他掖被角。他忽然半梦半醒地咕哝:


“妈妈,大堰河是不是也成了光?”


我愣住,随即轻声答:


“是的。所有吃过苦、仍选择爱的人,最后都变成了光。”


他满意地翻个身,呼吸均匀,像一盏小小的灯,终于放心地把自己熄灭在黑暗里——不,是把自己藏进黑暗,等待下一次更亮的点燃。 



我走出卧室,带上门。客厅漆黑,却有一条细长的光缝,从孩子房间溢出,像一封未合上的信。我低头,看见自己的掌心,被那缕光照出清晰的纹路——原来,我也正被一盏九岁的灯,悄悄照见。 


与你共读艾青,真好。


更好的是,我知道,这条光的河流,从此不会断流:


它会在他长大后的某一次深夜,当他独自面对世界的锋利,突然从记忆里浮起一句“光,从不可估量高空……”像一根火柴,嚓啦,划亮勇气;


也会在我老去后的某个黄昏,当我浑浊的眼睛再也辨不清字句,仍能听见一个早已变声的男低音,在我耳畔轻轻念: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于是,我同大堰河一起,重新被这声音抱在怀里,像抱住一束不肯熄灭的光。 


原来,所谓共读,不是大人牵着孩子,是两个人把各自的手掌摊开,让同一束火,同时点燃两份灯芯;


所谓文学,不是字词,是字词在喉咙与喉咙之间,往返一趟,终于把沉默烧出了洞;


所谓母子,不是血缘,是两条河偶然交汇,却在交汇的刹那,决定一起朝向光的海口。 


今夜,我合上《艾青诗选》,却听见书页里仍有水声。


那水声,一半来自大堰河,一半来自孩子胸腔里那条刚刚涨潮的、名叫“同情”的河。


我侧耳,静静听——


听两条河,如何在一间平凡的27楼的书屋里,汇成一片


会发光的


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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