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出意外,这是一个系列。我会把喜欢的诗,改编成一个个科幻小故事,这是第二篇。
青梅又是花时节。粉墙闲把青梅折。玉登偶逢君。春情如乱云。
藕丝牵不断。谁信朱颜换。莫厌十分斟。酒深情更深。——李之仪《菩萨蛮》
“您来了?”前台经理皱着眉头问道。
她没有回答,只是抿着丹红的嘴唇,点了点头。黑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两肩,黛绿的长裙下摆轻轻地抚弄着她的脚背,黑的发亮的平底皮鞋衬托着足踝白皙的皮肤。
她很优雅,对经理的语气并不介意。
“钱小姐,我们的产品本身对身体没有副作用,但是不建议频繁使用。”体验师从一楼接待室缓步走过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憔悴的面色,还有那对明显透露着过去伤痕的眼睛,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这是一个合理的建议。
她望向宽大的玻璃落地窗外,那里移栽自热带的一簇芭蕉树的叶子正在漫天雨滴下起起伏伏。雨不只是水,不只是蒸发和冷凝,不只是相变的结果,不能只用热力学和动力学去描述。我们还有情感,而它会给出别的解释。她想。
情感告诉她,它是更合理的建议。
“我们进去吧。”不顾面前两位稍显吃惊的眼色,她径自走向内厅。
八月的雨慢慢停了。城市的气味已经经过修饰。所有的植物都生长在自己应该生长的位置——这个位置由人来确定——多余的部分将被清除。高大建筑的玻璃安装角度极为讲究,这些布置使得那些原本阴暗的角落能够享受到二手的阳光。
这个世界充满了秩序。
电梯下行,她拿出包里圆圆的小镜子,看见自己明亮而独特的眼睛和略带忧伤的眼神,清澈中藏着一丝若即若离的妩媚。
6楼。镜子的一个小角落显示后面有人要出去,于是她让开了道路。一位身穿海蓝碎花旗袍、身材高挑的女士从她旁边匆匆出去,似乎在赶着去解决什么棘手的事。
她走出这所自己就职的世界知名公司的大厅,习惯性地看一看那条“技术助你消除缺陷”的广告语。车辆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有条不紊地分流。她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大约过了700米,她到达了约会的地点。
一家城间“新树屋”。
名为树屋,实际上是将建筑物的阳台种上各种高大的树种。部分枝干会伸进房间内部,它们会被人按照需求进行修饰。她不记得这种风格的建筑是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
眼前是一家青梅树屋,这种高大的龙脑香科乔木把它们三分之一的枝叶长进了室内。眼下它们的花期已过,只留下一串串通体透绿的果实,在雨后的微风中静静摇曳,给人一种充实美满的感觉。世界很美好。
七楼,靠窗位置的第三桌。
他还没有来。
离约定时间还有17分钟。
一阵风冲着窗台吹来,带着新落地的水汽,湿与温协同着轻轻敲击她面部的毛孔,仿佛在编造一段密码。她不知不觉陷入了记忆的旋涡:
图书馆低矮的桌子前前后后坐着一群人,他们正在讨论一个新的学期项目。她中途才到。她只是一个新来者,只知道大家想给学校建一个新的文化地标。大概像南方某大学的隧道涂鸦墙那样的东西。她想。
又一个人开始发言了,他穿着不合身的粉红色Polo衫,第一颗纽扣很随意地敞开着。三寸长的头发杂乱地偏向各个角度,仿佛刚从床上起来。他的话并无新意,他的语音还带着些许南方地区的口音。他有些夸张地转动着自己的头,面向各个不同角落的听众。在这个过程中,他和她对视了两秒。她的心里突然闪过一道光,一声凸起。麻烦了!她心想。
“你在发什么呆?”他已经坐到了对面,“我没迟到吧。”
“没有。我提前了一点。”她看着眼前穿着灰色亚麻上衣的他,即刻从回忆中抽身,露出笑脸。
“好家伙,他们竟然把青梅树也搬过来了。”
“这种树适合生长在年平均温度20度左右的地方,我们这个地方虽然离回归线很远,但目前看来温度的条件已经足够了。”
“世界已经不是从前的世界啊。”
“我们今天一定要抓住气候这个话题吗?”
“无力改变的事情,谈论起来只会让人悲伤。”
“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不?”
“记得呗,那天我在前面讲话,按照计划,我是应该把听众的脸想象成西瓜之类的东西的。但是转到3点钟方向,突然看见了一张人脸,她的眼睛让我没办法使用那个演讲小技巧,太难以置信了,她会魔法。”他装出怔怔地看着她的样子。
她淡淡一笑,盯着对方那双因经常熬夜而显得疲惫无神的眼睛,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恸。
“你这个神态,不像是感动了,倒像是在同情我了。”
“对,同情你的智商。”一个还算俏皮的回应。
“怎么突然想到问今天这些问题?”
“不知道,想问就问。”
“一见钟情这个事情看来还是存在的。”
“经验之谈?”
“绝对的。不过我觉得更重要的还是一起成长的过程。”
“对于那些连开始都没有的人而言,你的话是空中楼阁。”
“看来我还得感谢你迈出第一步。平心而论,我是没有勇气迈第一步啊。”
“有的人总是在尝试之前就考虑失败的风险。”
“我不敢和你说话了。”他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她非常满意这种拌嘴带来的“胜利”,虽然明知对方有意让着自己,但依然有种奇怪的甜蜜感。
“为什么选这个地方?”他打开菜单服务器界面,边点茶餐边问道。
“我的家乡盛产这种果子。”她指了指伸进窗户的青梅,“我就出生在青梅成熟的季节。”
“这就是你喜欢喝酸饮品的原因?还是你名字的由来?”他把刚刚新制梅茶轻轻递给她,“不过听起来非常浪漫。”
没有回答。她接过茶,轻轻抿了一口。酸,真正的青梅酸。
一个穿着海蓝色旗袍的女子走了进来,坐在钱青梅背后的另一张桌位。她觉得有点眼熟,不过对面的他又说话了。
“不答话啊你。第一次约会,我这种表现目前能得几分,感觉真是有点悬。”
“零分。”
“你是在开玩笑吗?”
“当然了。虽然你确实没什么闪光点,但我就是觉得你还不错。”
“十分含蓄的表达。那我给你打六十分得了。主要是你今天这件T恤和长裤非常有品位。”
她心中暗暗一笑,真是个傻孩子。
“为什么大家不摘这些果子呢?”他指着悬挂在头上触手可及的青梅。
“你没看到吗?摘一个是需要另外花钱的。而且,这种类型的青梅过于酸口,没人会去尝试。”
“我觉得你肯定没问题。”
“吃酸的,我确实比较在行。”
“比如醋之类的。”他狡黠一笑,仿佛扳回一局。
“今后有你好日子过的。”这是一种充满幸福的“威胁”。
“恭候大驾。”他哈哈大笑。
他要去上个厕所。
她借这片刻的时间望向窗外。汽车的引擎声若隐若现,尘埃附着在道路两旁茂盛的植物叶片上,在雨后初晴的阳光里闪闪发光。蝉鸣如此悠长,却寻不见来源。而她和他在这个奇异运转的世界里相遇且有着一席之地。不但如此,他们似乎有着一种可期的将来,即便此刻它们都只是胚芽。
世界真美好啊,她忍不住在心中感叹。
“钱小姐您好,我有事情需要麻烦你。”她被这句话叫回神来。
“什么?”她回过头
“赶快离开这个地方。”蓝旗袍女子神情焦急。
“什么?”
“我们出了状况,解析器出了问题。”
“你说什么?”她一脸茫然,“公司要我马上回去吗?”
“是离开这里!”意识到这样说毫无用处之后,蓝旗袍女子转念道,“一会儿你男朋友回来,你叫他给你摘个青梅吃。一定要照我说的做!”
她觉得好气又好笑。这是在开玩笑吗?看女子神色不像。
女子坐了回去。他从洗手间出来了。
“你能给我摘个青梅尝尝吗?”鬼使神差地,她脱口而出。
他尚未坐下。愣了片刻,他微微一笑,“好,现摘现吃。”
她接过他递来的青梅,双手竟有一丝颤抖。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如此依恋过他的声音和微笑,她觉得有些故事不应该就此完结。她的心仿佛被另一种本能入侵了——那是种有关于无尽灰暗的情绪。她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青梅。味道蔓延在神经网络,像一条条溯游而上的游鱼,翻腾激荡着梦幻的浪花。而眼前的“世界”层层陷落,终于崩塌。
“这是她第多少次来访?”经理问。
“第96次。”体验师叹了一口气,“这次虚拟现实解析器出现了错误,工作人员只能帮助她强制退出。”
“这人真是疯了!”经理摇了摇头,“以后要限制她访问,我可不想搞出人命。”
雨还在下,雨不会停。
她站在墓碑面前,他的墓碑前。“我是一只凤凰”,墓志铭显得很俏皮。只是“凤凰”却没有在那次无名大火中涅槃重生。
黛绿的长裙下摆轻轻地抚弄着她的脚背,黑的发亮的平底皮鞋衬托着足踝白皙的皮肤。她从包里拿出四四方方的小镜子,看见眼窝里仿生的复眼正在代替自己火灾中失去的双眼,有效地工作着,只是那里没有任何眼神提供可供阅读的信息,自然也不再有人来阅读这些信息。
她回味起那枚青梅溢流而出的甜甜桃子的味道,那是一个回到现实的开关。
我终究还是走出来了。她想,走出那个温暖而虚幻的世界。回到这个真实而残酷的世界。
在她的记忆里,这里的天空似乎永远没有晴过。尽管背后空气动力伞正在吹开从天而降的雨水,但她的脸依旧被打湿。
那是从仿生复眼流出的两行眼泪。
复眼也会流泪。
她没有觉察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