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爱与被爱的
(这一讲我们讨论的是唐诗中的爱情)
朱光潜先生说:“恋爱在从前的中国实在没有现代中国人所想的那样重要。中国叙人伦的诗,通盘计算,关于友朋交谊的比关于男女恋爱年龄还要多,在许多诗人的集中,赠答酬唱的作品,往往占其大半。”(《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
相逢在水上
我们先来读一首崔颢的诗。崔颢的诗写得很好,在唐代也很有名,但是人品不行。《新唐书》里说他“有文无行”。他喜欢喝酒,爱好赌博,换老婆换得很频繁。他娶老婆的唯一标准就是长相。他喜新厌旧,娶回来几天看腻了,立马换掉。《新唐书》里说他:“娶妻惟择美者,俄又弃之,凡四五娶。”
他的诗风呢,前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殷璠的《河岳英灵集》里说:“颢年少为诗,名陷轻薄,晚节忽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戎旅。”
崔颢人生最大的成就,可能就是去了一趟黄鹤楼,写了一首名为《黄鹤楼》的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颢这首诗《长干曲四首•其一》: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我们好像看到一个姑娘现在面前,大声地问:你家是哪里的呀?但是这么问又显得很唐突。一个女孩子,哪能随随问人家的家是哪里的呢?为了掩饰,她迫不及待的说:我的家就住在这儿。你不要多想,我停下来问一问,只是听你的口音觉得熟悉,也许咋们俩是老乡呢!我们可以感受到她微妙的心理。朱之荆说:“次句不待答,亦不待问,而竟自述,想见情急。”读这首诗的时候,我们的脑子里也会不自觉地浮出一些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比如沈从文《边城》里的翠翠,汪曾祺《受戒》里的小英子。
那对方又是如何回应她的呢?我们来看《长干曲四首•其二》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我的家就在这里,我也是在河边风里来雨里去。但是我们却不认识。为什么不认识呢?因为我每天在河上面。他可能是个船夫。
这个男生很老实,没有别的意图,也没有觉得女生有别的意图。这两首诗字里行间都很纯净,崔颢用口语模拟了一场对话。桂天祥评价《长干曲》说“妙在无意有意,有意无意”(《批点唐诗正声》)。
这场邂逅到这里就停止了,后面的故事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这种谈不上喜欢的朦胧情绪是很多青春时期的少男少女都会有的情绪。这种朦胧的、无法言明的情绪是爱发生的前提。可是即便没有发生爱情,这种偶然的相逢也是很美好。不是吗?
不能说的秘密
我们再来读李商隐的《无题二首•其一》: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他写的是什么呢?他写一次短暂的相遇。时间是昨夜。在这首诗里,他回忆起昨天晚上他们相遇的美好场面。他们两个因为某种原因被阻隔,他现在没有翅膀,不能像鸟一样飞到她的面前。
“灵犀”,古人认为犀牛的角是灵异的,因为犀牛的角中间有一条白线,贯通了前后两端。心有灵犀的意思,就是两个人的心意是相通的。
一个是“身无”,一个“心有”。一个是肉体,一个是心灵。李商隐其实是用后者否定了前者,用心意的相通否定了肉体上的相遇、身体上的靠近。爱情是什么呢?爱情很多时候和身体无关。它甚至有时候和语言无关。爱情超越了身体,超越了语言,顾城的《门前》很能说明这个问题。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我们站着
扶着自己的门扇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隔座送钩春酒暖”,“送钩”是一种游戏。参加宴会的人分成两队,一队的人手里边有一个钩,这个钩就在他们中间互相传送,但不知道藏在谁的手里面。另外的一队人需要猜钩在哪里。一方猜中了的话,另一方就要喝酒。
“分曹射覆蜡灯红”“射覆”也是一种游戏。“曹”就是队,“分曹”就是分成两队。射覆的一种解释是行酒令,另一种解释就是拿器皿把东西盖在下面,让另一方来猜。总而言之,都是游戏。
这是一个无比热闹的晚上。灯红酒绿,觥筹交错。大家在这里玩的都很开心。参加宴会的人还是诗人自己,他的心上人也在这里,不过因为很多特殊的原因,两个人不能公开。当其他人都沉浸在游戏中时,于他们而言游戏可能没有那么有趣。温度是热的,色调是暖的,但是气氛是冷的,我为他们感到难过,爱在他们这里成为了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
最后两句说的是,天亮了宴会散了,要去上班了。嗟,是叹息的意思,兰台就是秘书省,李商隐当时27岁,在秘书省做校书郎。此时他的心里是有失落的。
我们再来回到这首诗的第一句“昨夜星辰昨夜风”,连用了两个昨夜,可见昨夜于他而言,意义非常。昨夜的一切是刻骨铭心的,因为有我们的相遇。
作者在不断的回味这个晚上,尽管对他来说,爱只能作为一种秘密存在着,爱是无根的、不能落地的,他心里有一种失落。但同时,昨夜的星辰和昨夜的风在他的心里,成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