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人间》第9章 楚镇小学的成长挑战

2008年的秋老虎赖在陆家庄上空不肯走,九月初的太阳仍像盛夏那样毒,把柏油路晒得软塌塌的,空气里飘着尘土和晒焦的草叶味。我背着奶奶用旧布料改缝的书包,书包带被书本压得往下坠,勒得肩膀生疼。站在楚镇小学门口,红砖墙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白漆标语晃得人眼睛发花,标语边缘有些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像掉了牙的老人嘴角。

蝉还在围墙根的老柳树上扯着嗓子叫,声嘶力竭的,把夏末的热意都裹在叫声里,倒像是替我把心里的紧张喊了出来。我攥着转学证明站在柳树下,那张薄薄的纸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潮,边角都皱成了小疙瘩,连上面“楚镇小学”四个字都显得软塌塌的。

转学是没辙的事——陆家庄小学就两间土坯房,只够装一二年级,要上三年级,就得往十里外的楚镇小学跑。前一晚,奶奶在煤油灯底下给我缝书包带,昏黄的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针脚走得又密又匀,线在她指间绕了一圈又一圈。“到了新学校,跟老师同学好好处,别耍小性子。”她说话时,手里的针没停,声音像刚晒过太阳的棉花,软乎乎的,可我听得出来,那软里藏着牵挂,怕我在新地方受委屈。

还好陆敏也跟我一起转去楚镇小学。她比我早两天知道消息时,还特意跑来找我,攥着我的手说“以后上学能一起走”。可报到那天才知道,她分去了一班,我在二班——隔着一间教室的距离,却像是比在陆家庄时远了些。我站在二班门口往一班瞅,看见陆敏也正朝我这边望,她朝我挥了挥手,我也赶紧举起手晃了晃,心里的慌劲儿才算少了点。

三年级的教室在教学楼二楼最东边,楼梯的木质栏杆晃动时“吱呀”响,像随时会散架。推开门时,上课铃刚响,四十多双眼睛“唰”地朝我看来,我攥着书包带的手更紧了,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新班主任李素然,也是我们的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瘦高个,穿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镜片后的眼睛像两片冷玻璃,扫得我心里发慌。“这是转来的陆知遥,”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严厉,“你就坐夏颖旁边的空位。”

前排靠走廊的男生立刻站起来,个子比我高半头,肩膀溜直,皮肤是晒透了的小麦色,像刚从田里帮完忙的模样。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带着股子爽朗劲儿:“陆知遥,你好!我叫乔江禾,以后咱就坐前后桌啦,有啥不懂的你尽管问我!”

他身后靠窗的女生也跟着转过来,梳着齐耳的短发,发梢沾着点粉笔灰,笑的时候眼睛弯成小月牙。是夏颖,之前报名时我见过她一眼。她没多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凳子,给我腾出能侧身进去的空隙,桌肚里还露着半块用油纸包着的烤红薯,甜丝丝的香气混着讲台边飘来的粉笔灰,一起钻进我鼻子里,让我紧绷的肩膀悄悄松了些。

第一堂是数学课,走进来的是高述安老师。他中等个子,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浅灰色的确良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手腕上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蓝墨水,像是刚从备课笔记里抬起头。头发是短寸,根根立着,额前几缕被汗水打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他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镜片边缘有些磨损,却挡不住眼里的光,那光落在黑板上时,带着股不容错漏的认真。

高老师没多说话,放下教案就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应用题。粉笔是白色的,在他手里却像有了劲,“小明从家到学校走了15分钟,每分钟走60米……”每个字都写得方方正正,数字间距都摆得匀匀的,连标点符号都透着规整。可那些数字和文字在我眼里,还是缠成了一团乱麻——15分钟是多久?每分钟60米又有多远?我盯着黑板上的“60”,觉得那两个圈像两只盯着我的眼睛,直犯晕,手指无意识地在课本空白处画圈,一圈叠着一圈,把纸都快戳破了。

“别慌。”乔江禾用铅笔尖轻轻捅了捅我的胳膊,声音压得很低,怕被老师听见。他把自己的笔记本悄悄推过来,蓝皮本子的边角已经磨得起毛,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解题步骤,每一步都标着小箭头,在最难的地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儿,举着块写着“加油”的小牌子。“我刚开始也不会,高老师的题得拆成小块想。”他冲我眨眨眼,眼里的光像星星,一下子把我心里的慌劲压下去了些。

楚镇小学的早读时间比陆家庄小学长一倍,从六点半到七点半,天不亮就得往学校赶。爷爷每天五点半就起床,在灶房里烧热水,我趴在门口的青石门槛上,借着月光和门梁上的老吊灯背书。课本上的字在昏暗中模模糊糊,我就用手指点着字,一个一个念出声,“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秋露打湿了我的袖口,凉丝丝的,却不敢回屋加件衣服——怕一进去,就没了背书的劲头。

有次我感冒了,头重得像灌了铅,喉咙疼得咽不下饭。奶奶摸了摸我的额头,烫得吓人,“今天请假吧,我去跟老师说。”她转身就要找爷爷去学校,我却一把拉住她的衣角,“不行,落下的课补不回来咋办?”硬是撑着起来,把棉袄裹得严严实实,爷爷背着我往学校走,他的背比以前更驼了,走几步就喘口气,我趴在他背上,能听见他心脏“咚咚”跳得厉害,眼泪偷偷蹭在他的粗布褂子上。

课堂测验是常有的事,最让我犯难的是作文。有回题目是《我的理想》,我咬着铅笔头,盯着卷子上的横线发愣。乔江禾偷偷传纸条给我,上面写着“我的理想是当医生”,我却摇了摇头——我的理想不是当医生,也不是当老师。我想起爷爷蹲在田埂上,望着旱得裂开的土地叹气;想起奶奶缝补衣服时,总盯着破洞发呆,说“再穿一年就好”。于是我在卷子上写下:“我的理想是考上大学,让爷爷奶奶过上好日子,不用再为钱发愁。”字迹歪歪扭扭的,却写得格外认真,仿佛每一个字都能搭起通往未来的桥。

玩具枪没收事件,是我在新学校第一个“大事件”。那天课间,几个男生在操场角落里玩玩具枪,塑料枪身是军绿色的,扣下扳机能发出“砰砰”的响,还能射出软胶子弹。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玩具枪,心里直打鼓——这是我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买的,三块钱,是爷爷让我买作业本的钱,我却偷偷换成了枪。那几天我总把枪揣在兜里,课间拿出来摸两下,像藏着个宝贝。

突然有人喊“张主任来了”,男生们瞬间作鸟兽散,我手忙脚乱地想把枪塞回书包,却看见教务主任张敬之已经走了过来。他矮胖身材,肚子挺得像个皮球,脸上没什么表情,“把玩具枪交出来,这东西危险,容易伤着人。”没人动,他又提高了声音,“主动交的没事,要是搜出来,就不是没收这么简单了,还要叫家长。”

我攥着枪的手心全是汗,塑料枪身滑溜溜的。夏颖在我旁边小声说:“别交,藏起来,他搜不到的。”我却想起爷爷说的“做人要实在,不能耍小聪明”,犹豫了半天,还是把枪递了过去。张主任接过枪,随手塞进裤兜里,没再看我一眼,转身走了。

下午的班会上,李老师特意提到了这件事,“陆知遥同学很诚实,主动上交了危险物品,大家要向他学习。”全班同学都扭头看我,我红着脸,低头抠着课本的边角,手指把纸都抠得起毛。这时同桌夏颖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声音压得极低,“你怎么那么傻?他就是吓唬人,你不交,他哪能搜每个人的书包?”我愣了愣,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像吞了颗没熟的李子,涩涩的。

放学时,我看见张主任蹲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旁,他儿子正拿着一把玩具枪玩,那枪的军绿色枪身,我一眼就认出来——是我交上去的那把。夏颖说得没错,他根本不是觉得危险,只是想给他儿子拿玩具。我攥紧了书包带,指甲掐进掌心,却没敢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往家走。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条没力气的绳子,拖在地上。

从那以后,我好像一下子懂了些事——不是所有大人说的话都是对的,也不是所有“诚实”都能得到应有的对待。但爷爷说的“做人要实在”,还是像颗小石子,沉在我心里,没敢忘。

楚镇小学的功课比陆家庄小学难多了,尤其是语文,课文从简单的儿歌变成了长篇记叙文,生字词也多了不少。为了跟上进度,我把课本里的生字词抄在练习本上,一本抄满了就换一本,整整抄了三本。每天放学回家,我就蹲在家门口的青石门槛上写字,石墩被岁月磨得光滑,坐着却硌屁股。奶奶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纳鞋底,针线穿过布面的“沙沙”声,和我写字的“唰唰”声混在一起,像一首安静的歌。

有时候写得晚了,月亮都升到头顶了,奶奶就会端来一碗热米汤,“慢点写,别累着眼睛。”米汤里放了点糖,甜丝丝的,喝下去暖得胃里发慌。我捧着碗,看着奶奶眼角的皱纹,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把成绩搞好,不能让她和爷爷失望。

第一次月考,我的语文只考了七十分,看着卷子上的红叉,我蹲在教室后面的角落里哭了。乔江禾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巾,“别哭了,我帮你补,李老师说你基础不差,就是没找对方法。”从那以后,每天放学,我们都会在学校的老槐树下待一会儿,他帮我分析错题,教我怎么理解课文里的段落,我也帮他补数学——他的数学总是拖后腿。

秋末的槐树叶落了一地,踩上去“咔嚓”响,我们坐在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本子上印出斑驳的光影。乔江禾的笔记本上,除了解题步骤,还会画些小画,有时候是只小猫,有时候是朵小花,他说“这样记东西记得牢”。我学着他的样子,在生字本上画小太阳,画着画着,好像写字也没那么枯燥了。

期末考试前的半个月,我几乎每天都学到深夜。爷爷怕我冷,在石墩旁边放了个小火盆,炭火“噼啪”地响,映着我的练习本。有天晚上,我写着写着就睡着了,头靠在爷爷的腿上,他没叫醒我,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小时候的我睡觉。第二天早上,我看见练习本上多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是爷爷写的“加油”,他没读过书,字写得不好看,却比任何鼓励的话都让我心里暖。

放榜那天,我早早地就去了学校。红榜贴在教学楼的墙上,围了好多人,我挤在后面,踮着脚往里看,心脏“咚咚”跳得像要蹦出来。从第一名开始找,第三名,第四名……第五名!“陆知遥”三个字赫然在列,旁边的语文成绩是九十分,数学是八十七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看,还是我的名字。

放学时我攥着表彰大会的奖状,转身就往家跑。书包在背后晃来晃去,里面的课本“哗啦”响,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流,浸湿了我的衣领,后背的衣服贴在身上,黏糊糊的,却一点也不觉得难受。风从耳边吹过,带着田里稻穗的香味,我好像能飞起来一样,心里比吃了麦芽糖还甜。

回到家,爷爷正在院子里劈柴,斧头“哐当”一声砍在木头上。我把奖状递给他,他放下斧头,用袖子擦了擦手,接过奖状,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了豁了一颗牙的笑。“我娃出息了!”他把奖状举得高高的,像举着块金子,转身就往屋里跑,“老婆子,快来看!”

奶奶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没纳完的鞋底,看见奖状,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俺就知道,俺娃能行。”爷爷找来了面粉,在锅里熬成糊糊,小心翼翼地把奖状贴在堂屋墙最显眼的位置——就在毛爷爷画像的旁边,一进门就能看到。他用手把纸边压平,又对着墙看了半天,好像在欣赏什么稀世珍宝。

后来家里又贴过一张奖状,有四年级的第三名,可只有这张三年级的第五名,一直牢牢地粘在墙上。十几年过去了,其他的奖状有点发黑和边角脱落,只有这张,纸边虽然也有些发黄,却没有发霉,没有破损,像在时光里扎了根。爷爷说:“这是俺娃第一次在楚镇小学拿名次,得好好留着,这是咱陆家的骄傲。”

现在想起在楚镇小学三年级的日子,那些天不亮就背书的清晨,那些蹲在石墩上写字的夜晚,那些因为诚实被“骗”的委屈,还有拿到奖状时的欢喜,都像一颗颗小石子,铺在我成长的路上。李老师说过:“成长就像爬山,越往上,路越难走,但看到的风景也越美。”那时候我还不太懂,现在才明白,那些摸爬滚打的日子,就像用砂纸打磨璞玉,虽然疼,却能让我变得更结实,更有力量。

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心里悄悄埋下了一颗种子——不管以后的路有多难,都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走,爷爷的期望,奶奶的牵挂,还有那些在楚镇小学收获的温暖,都在背后推着我,往更高、更远的地方走。

作者:熔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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