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果树

文 / 陈红华

把书放下,小半日就倏忽过去了。

期间,我几度起身,打开冰箱,拿一两个桃子李子吃,两袋子里的冰镇“宝贝”,是前天傍晚去老家后山摘的,没一天工夫,就被我和阿庆嫂消化了大半,心里又念着什么时候再去一趟。

父亲归园田居已近十年。新房落成后,渐次在屋旁山边,门前菜地,种下了一些果蔬。四季蔬菜自不必说,院子里有竹篱笆圈着的,都是菜地。竹篱笆边是一棵枣树,水池旁植了一株杨梅,山脚边是两株樱桃,垄上是三棵桃树,顶上是四棵李树。这些种下的树,没几个年头,果子就可摘了吃。家门口的,生鲜。

之前,在我家的地基上,父亲曾起过几次新屋,从泥房到砖瓦房,那些陪伴他走过中青年时光的桃树李树梨树,早已孤独地离开了泥土和大地,湮没在父亲日渐老去的岁月里。在我隐约的记忆里,竹林小道旁并排的几棵石灰李,每一年的等待都是那么漫长;水龙头边的一棵大梨树,挂满了香脆可口的雪梨;特别鲜甜的桃子,长在猪栏外坡地的桃树上;还有菜地里的橘子,青黄时就剥了吃,皮扔在菜根里……也许父亲也不曾忘记这些,他始终相信:即使那些树没了,人的记忆会唤醒它们;即使人离开了,那些树,终究是有记忆的。

那棵枣树,种在上岭入口不远处,一抬头就看得见,恰似家某种意义上的召唤。上岭的时候,我会摇下车窗看它一眼。走之前,我会和阿庆嫂绕着它,算计着好摘的时日。八月末,枣泛青了,树梢上一颗几颗地闪着,圆鼓鼓长幺幺,如小微版的青苹果。有几颗冒着红点,给人一副望眼欲摘的模样。

杨梅就在院子里的水池边。三四米高了,也是一上岭,就能看见。第一茬来得特别早,最让人惊喜。这树杨梅,颗粒小,红透乌黑的,愈发得甜。尝过酸酸叽叽又甜甜的味道,就舍不下了,每年都来摘。摘得多了,手黏糊糊、黑漆漆的,也不会在乎,旁边的水池,恰好洗洗手,又塞一个入嘴,吃上了。这株杨梅,味道和我所在的“美院”里的那些,品种和味道极其相似,也因此让我更为惦念。父亲专门为它修剪了一番,看上去有模有样。他还在树根周边用砖块围了个圈,以防水土流失。

两株樱桃,父亲选的品种也不一样。一株在竹篱笆菜地边,颗粒小而多,甜中带酸,酸唧唧的;另一株在山边鸡棚坡下,颗粒大而甜,甜瑟瑟的,成熟期也早一些。樱桃长势喜人,第一年,它就结果了。一串串缀满枝头,玲珑剔透,娇艳欲滴,让人咽口水。自己种的当宝贝,父亲母亲舍不得吃,非要等我们去摘,结果反被鸟儿衔得去,偷了个馋。

篾匠父亲有的是办法,他先是插了根竹竿,挂了件花衬衫在上面,防“贼”。后来又用黑网罩在树上面,让鸟雀无计可施。可它们早已在春风里互相转告,专门叼那些泛红了的尝鲜。父亲还想了另一个绝妙的法子——收音机搁树上,播流行音乐,放大音量,惊吓它们。母亲则催我们回去,生怕我们又尝不到鲜。

三月初,樱桃就开出了大朵小朵的粉白花,招人的眼,我心里也开始有了念想。雨水后,就见樱桃藏枝叶间,青豆般大小,攒在一起。色泽青青,凑近才看得分明。母亲说,樱桃,长得快,不用多久就可摘了吃。可以想象,母亲去山边喂鸡拾蛋的时候,会瞄一眼樱桃。去菜地的当会儿,会和樱桃打个招呼,心里计算着日子,等待儿子归来。我心里也想着日子,母亲说的周末我都等不及了。青梅老尽樱桃熟,带雨红的一树樱桃,果形饱满,黄中带红,已撩足了欢喜心——自家种的,自然的生鲜,是不是更撩人口味?

谷雨前后,红黄青隔着时日,错落在树梢间,像是山野小笋,正是长势旺盛的时候。青的,黄的,黄中透红的,红通通的,胀鼓鼓的,圆溜溜的,摘一颗放进口中,咬一口果汁迸射,樱桃特有的酸甜香味与味蕾混合,全身心都是满满的幸福感,哪里还顾得上挑,顾得上洗。

“弄只袋子装一下。”母亲喊我。“摘了吃都来不及,还要篮子。”我和阿庆嫂相视一笑。她摘了一把给母亲,母亲硬是不接,“你们吃,就这么点。”我们吃得高兴,摘了拿走,她偏说酸呢。

后山高处是两排四棵李子树。红心李在上排,石灰李在下排。父亲说,红心李好吃,但等待的时间长一些,需要耐心。我前天回去,摘得是红心李,即使酸,也酸得新鲜入味,适合我的胃口。一旦它过于成熟了,捏上去软兮兮的,喜欢的程度反而大打折扣。而红心李的过硬之处,就在于它还是硬的时候,吃起来脆而酸甜,把李子的极品特质完美地挥发出来了。往常去水果店里买,店主还藏鲜呢,那些硬一些的,价格也贵,都是充卡的老板私人定制,不是常客,还不肯摆出框来。父亲选的这两棵李子,遂了我的心意。

等待的过程往往是几周时间,我们每周都去,并且总要推开拦鸡的竹栅栏,上到李子树那边。这些上好的李子,一天天地换着色彩,也渐渐接近了我们的期许,于是我总是先下手摘一个吃吃看,即使酸涩极了,也舍不得扔,一小口一小口地啃,青涩酸爽,直至吐了核。这种吃法,是最接近自然本味的,好像是在和李子一起成长,成熟。

“拎个篮子摘。”反正篾匠家里有的是竹篮,也不是去打水,阿庆嫂赶在我前头上去。“摘了放冰箱里,慢慢消化。”她也好这一口。红心李酸是酸了些,真是好吃极了,总不能让鸟雀啄几口,尝了鲜。这时候的红心李,硬梆梆的,咬一口,脆得紧,酸得狠,味道真是不错。要是赶上下午第一节课,或是午睡后写点上面,来这么一口,人一下清醒过来了。

“差不多了,就下来。”父亲在石坎下喊话,他正搬来把梯子,“桃子多,再拿一只篮子。”石坎下种着的小垄土豆,早已挖了收了。两棵桃树,枝头缀满了红扑扑的小桃子,低低地往下压去。


我在“咯咯”鸡的叫声和躲避下,绕过厨房,攀着梯子上去,母亲递上来一只大饭篮子。此刻,天气闷热,小虫子和蜜蜂在桃树间嗡嗡而过,我蹲在树下,抬手摘桃,“乱桃渐欲迷人眼”,桃子一手几个地落进了框,几分钟的时间,框满了,那些桃树枝也开始慢慢地挺了上来。

“差不多了,让其他的再红一点。”我拎着重重的一饭篮,递给阿庆嫂,慢慢地下了木梯,后背早已湿透了,头发和脸庞也一片慌乱,心里却如桃红般喜滋滋、甜蜜蜜的。

“下次来摘,桃子可以剥皮吃了。”脆得鲜,甜得腻,就像红心李,酸得狠呢,都是十二分的欢喜。

“种点果树,自己吃吃有的。”父亲说这话,正是起新屋的时候。如今杨梅、樱桃和桃李都已熟过几载。

在老家后岩,被叫做“狗槽湾”的小山坳里,一溜果树绕着新屋,也缠着父亲的心思,我们的一句“好吃”,那些跟果树有关的记忆和父亲要表达的深沉,也终于有了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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