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编——我的发小第二篇

小凯姓鲁，住村西头，比我小两岁，白净的脸，笑起来还有一对酒窝，两只大眼睛忽忽闪闪好像时刻都在想什么奇招妙策。小凯的性格很有点像鲁迅笔下的双喜、阿发。他反应机敏、坦率热情。跟他在一起玩，干什么都无需我费神出力，只管坐享其成。

家乡旱田居多，能用井水浇灌、专用于种菜的土地称“园子”。盛夏，我俩在村南园子玩了一阵子之后，小凯突然提议：“要不咱俩去爬瓜吧。”“爬瓜”就是偷瓜，既然偷东西，谁也不敢大摇大摆地走着去，等接近瓜田时，身子一定要匍匐，简直就是爬行。“爬瓜”一词造得非常之好，抓住了动作要领，绘声绘形、准确生动。一个爬字把孩子们的恶作剧描绘得淋漓尽致。不过“爬瓜”可不是褒义词。人们常用“上树挠墙、爬瓜溜枣”等熟语描状坏孩子的行为，所以“爬瓜”决非光明磊落的行为。想到“爬瓜溜枣”这个很不光彩的字眼，我坚决反对。他眨眨眼，犹豫片刻立即改口说：“要不咱俩偷甜棒秫秸去？”。“甜棒秫秸”是北方人种植的一种特殊经济作物，外形大抵与高粱差不多，秸秆长得不粗也不高，密密实实，间距很小。跟吃甘蔗相同、甜味很浓。收割后贮存在地窖里，到冬季拿出来出售，经济收益颇丰。小凯家那块甜棒地，就在不远处，地块不大，方方正正的，甜棒接近成熟，碧绿碧绿的，远远望去像一块切割规整的方形宝石。听了小凯提议。我想起《弟子规》里的箴言：“无心非、名为错，有心非、名为恶”无心之过称为错，若是明知故犯便是罪恶。想到这里，不禁心里乱跳说：“这是大人种了要卖钱的，咱们偷吃不是遭罪吗？”他笑着说：“种了不就是为了吃，再说偷的是我家的，顶多哥哥知道了告状，妈妈骂一顿拉到，怕什么。你在这儿别动！”说着抽身而去。不大工夫，扛着两棵粗大修长的甜棒回来。我们坐在田埂上，撸掉叶子，擦掉白色粉末，用手撅，用牙啃，咀嚼并吮吸着着细甜的汁液，俩人吃得从心里往外美！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小凯拉我偷桃的事。村北靠近村边住着姓桂的一户人家。新盖的五间青砖大北房，院墙外面是他家的园子地，除了蔬菜瓜果还有几株枝繁叶茂的桃树。碧绿的树冠掩映着红艳艳的大桃，像‘藏猫猫’婴儿的笑脸。我明白了小凯拉我来的目的是偷桃。我想，桃树离人家宅院近在咫尺，一旦被发现，想逃跑都来不及。要是被抓住那还了得，爷爷不把我屁股打飞了才怪呢！

小凯胸有成竹地说：“你别怕，这事儿我当着，你只管在这里坐着等就是了。”说罢早像家猫一样沿着垄沟溜过去。不久，捧着四五个硕大的鲜桃回来。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四脚拉叉地坐在田埂上，像花果山的小猴子，饱餐一顿蟠桃盛宴。事后我后悔不迭。上了南王高小，学校搞“反省”活动，号召每人反省自己的错误。我出于对往事的追悔，在小组会上坦白交待了自己的罪孽，老师没给任何惩戒就过关了。

小凯家住村西头。左右邻居多半是土坯房，唯独他家是磨砖对缝的青砖大宅，高大的梢门洞上方有砖雕的“忍為高”三个颜体大字，老远就能看见。走进梢门洞，里面有两进院子。第一进左侧三间北房；第二进也是完整的四合院，北屋是住室，屋里陈设几乎等零，里屋外屋徒有四壁而已。小凯的爷爷尊号老坦，他的儿子鲁春森就是小凯的家严。春森自小聪颖过人，在县城念高级小学。超人的天赋和专心致志地学习，使他很快成了众人瞩目的俊杰之才。“高蠡暴动”的火种在师生中蔓延。春森等青年学子投身于革命洪流之中。鲁春森入伍后在吕正操麾下工作。大扫荡开始，在吕正操的率领下，抗日武装在浩渺的白洋淀机动灵活地跟鬼子周旋战斗。当时的鲁春森已经是中层领导干部。就在他尽忠报国大展宏图的时候，突然离开了人世，牺牲时年仅三十几岁。长年患喘病的妻子，带着四个儿子艰难度日，小凯是最小的一个。

   我记事时，时常见到小凯他爷爷鲁老坦。细高的个儿，常年穿长衫，到冬季换成一件非常考究的酱紫色翻领尼大衣，头戴水獭皮帽，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无论是走路的姿势还是说话的腔调，都显示出他超凡脱俗的绅士风度。他的这身打扮就是对他取得的辉煌成就的注解，这是他终生引以自豪的业绩（似乎是搞过税务）。另一个骄傲的理由是他们的宗族人丁兴旺，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有十二个孙子。”他十分看重这份雄厚的人力资源。随着时局动荡，他们家出了好几个出类拔萃的人才。为国捐躯的烈士鲁春森自然是第一人物，解放后又有一个鲁姓子弟在大上海当了区级领导，小凯的哥哥鲁文贞、高度近视，小时候我们关系不错，一起到城里念高小，五十年代分手后，再也没见过面,听说落在天津、成了专家。我到献县中学读书，告别了家乡，也告别了小凯和许多童年好友。后来知道小凯改名鲁文章，在天津参加了工作。中学六年俩人曾多次通信联系，但始终没有机会相见，屈指算来已经七十多年。记忆中的小凯，仍然是那样的潇洒英俊，那样的友好善良，那样的活泼好动，那样的聪明睿智，那样的足智多谋。我想见他又怕见他，我知道半个多世纪的风刀霜剑，他白皙稚嫩的脸怕已上刻下无数的条纹！我仍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