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草楼观下二百里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口井,井边有床琴。
山其实不是山,不知是谁起了个“楼观台”的怪名字。井也不是井,破草棚子里那只会讲话的猫一口一个“融镜”,不过也的确清可鉴人,古井无波,说镜子到底也不假。琴却是真的琴,桐木胎乌金弦,犀角沙漆,金徽玉轸,遍体蛇腹断纹。漆色璀璨古穆,断纹隐起如虬。行家轻瞥便知这是床好琴。圆池上刻着几个草书跦漆小字——
“大圣遗音”。
融镜边上坐着两个花子,年幼的正襟危坐抚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槁项黄靥,眼中却像是含着一眸春水,干净的有些出尘。老的花白头发打了绺,肥腻的脸上生满了肉,顶着个酒糟鼻,此刻正侧卧在树阴下闭着眼睛,用短粗油腻的手指给怀中的猫搔痒。
树是老木樨树,正是开花的季时节,枝子上挂了淡黄的木樨花和一串小风铃。
风过,花飞,铃吟
小乞突然停下来愣愣的看着树下的一人一猫,面无表情,也不言语。良久,太阳攀了顶,当了晌午。老丐挪了挪身子重新找了树荫栽倒,眯着眼睛张口便喊,露出两颗黄板牙,嗓音和长相一般粗俗不堪。
“黄师傅嘞俺要吃茶”。
小乞愣了愣,随即应了声哦,起身去石井边打水烧茶。半桶井水倒进坐在泥炉上的大铁壶里,小乞添了把木柴就这么坐在炉子边上静静的等。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水烧开了,小乞拿了两个乌青的小泥盏,顺手从树上摘了几片叶子,提壶,倒水。老丐怀中的猫耳朵轻轻抖动了一下,眯着眼睛,似是搔到了痒处。
小乞端过一盏茶给老丐,后者顺手接过也不闲烫,直接啜了一口,喉结一上一下,缓缓的咽下去,而后又砸了砸嘴,随即眯上了眼。
“哦嚯!巴适地紧呦!”老丐轻叹了句。回头看了看依旧正襟危坐盯着着茶水晾凉的小乞,把碗又递了过去 。
“劳慰掺水呦”,小乞接过来又斟了一碗递给老丐,依旧是面无表情,老丐接过茶笑骂道——
“愣是个好幺师,非要学啥子神搓搓似地禅嘛”。
小乞依旧噤声,只是愣愣的看着盏里的茶。青幽幽的茶汤,翠绿的叶子上下浮动。在微曛的日光下泛起一层金泽。倒是有了那么点点禅趣在。
老丐讨了个没趣,自顾自的腾出一只手低头挖了挖鼻孔,半晌撅出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鼻屎来又捻了捻,搁在鼻尖前仔细的嗅了嗅,摇了摇头,又放到嘴里砸了砸。
“呸呸呸……咳咳……哕……朗拐子搞的,哕……咋个是股子偷油婆的滋味”,老丐只顾咳嗽说俏皮话,那只据说会讲话的猫被这一阵咳嗽吓了一跳,也顾不得搔痒的舒服,一下子跳到井沿上。
“扑通”
小乞老丐均是一愣,老丐也忘了咳嗽看着石井,噗嗤笑出声来,
“一副媲样子的猫崽,脑壳有乒乓咋个,赶紧上来,”转过头又骂那小乞“还看个稀奇,把这宝气崽捞上咯,就知道打梦脚!”小乞却仿佛是老僧入定般端起了“八风吹不动”的气势,把老丐晾在一旁,置若罔闻。
“都成送咧,咋回肆嘛!还稳坐钓鱼台腻,克嘞马擦,次马二楞咧!”
井下猫倏然叫唤起来,一股子关中口音。老丐笑得越发来劲险些背过气去,小乞被这猫一惊却也不恼,只是看着井沿发愣。末了憋出一句
“古井年深,潮湿生了青苔,下次须小心些”惹得老丐又一阵发笑。老丐笑够了慢慢爬起身来,许是坐的太久了,竟一下子没站稳摔了个踉跄。疼得他呲牙咧嘴狠狠地揉了揉屁股。
“噗嗤”小乞看着老丐捂嘴笑了起来,乍听之下竟与那铃吟颇有相似,这一笑也逐渐从轻笑变作了大笑狂笑,也不知笑意在何处,只是约莫似乎有些禅语,振聋发聩一样。老丐愣神之下也随之笑了起来,躺在地上胡乱扭动着臃肿的身躯,惹得烟尘骤起。嘴里混着烟尘唾沫大呼“妙极妙极,真真妙极也,哈哈哈……”
风冽,人笑。
小乞暗自打了个哆嗦。
猫甲爬到井沿上哆哆嗦嗦打了个喷嚏。
老丐看着猫甲,指着它的鼻子又疯言疯语起来。
“上下左右我中空,
不管东西南北风。
一律为人说般若,
叮叮咚咚叮叮咚。”
风慢慢息了,小乞也渐渐停止笑声。站起身没有理会满身的尘土,衣袂下露出一双白皙的赤足,没来由的竟消磨了几分烟火气,多了丝出尘意味。就这样沉默了半晌。待得山肃林寂,轻轻吐出一句话。
“我要走了”
“去哪儿”老丐笑意不减。
小乞望了望远处烟岚云岫,迭嶂层峦。眼里露出从未有过的坚定。
“去众微聚集处”
老丐捋了捋几根直愣愣的胡须,饶有兴致的看着小乞
“楞个光腚沟沟的娃崽,咋个去?”
“夹着伞,带上琴和猫爷,还有放了三年的草鞋”
“真走”
“真走”
“莫非?”
“嗯”
“也罢,融镜六十四载,也该枯了。”
小乞低着头,看不出表情。
“听说扬州琼花落得早”
“年年开着了”
“有空去看看罢”
“一定”
“几时回来”老丐挠了挠粗糙皲裂满是泥垢的脚底板。
“鞋磨破了就回”
“啥时候走”
“现在”
“那还不赶紧换身衣裳,得给俺遍地寺长脸面晓得不?”
“嗯”
“知道就快滚吧,格老子的总算落个清净。”本是老僧的老丐转身一挥大袖,袭起一撮尘土。在烟尘里慢悠悠的朝着那间叫做遍地寺的草棚子走去,两步一摇,一步三晃。
小乞僧只是默默看着烟尘里丐僧离去,等到老丐没了身影,倏然跪下来,朝着他离去的方向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
猫甲看了看衣袂无风自动的小乞,小声嘀咕了句“瓜子”。
“尘土迷了眼。”小乞揉了揉红肿的眼睛,似是说给自己听。
风止,人行。
古井边,一盏凉透的热茶,浮着一朵木樨花。无风起微澜,惊天动地。
草楼台下二百里,敝袍携去长安尘。
史载唐太宗皇帝贞观十七年二月十一日未时二刻,当朝宰辅郑国公魏徵魏玄策病逝,谥号文贞。太宗皇帝惙怛伤悴,着废朝三日。
同日申时,无门宗法嗣,遍地寺方丈牛头老安禅师于楼观台上破草楼趺坐示寂。九州两寺十六院同时鸣钟,法音宣流不绝如缕。
草楼台下,喈喈黄钟。布衣芒屩,携琴撑伞,遥望三秦。
贞观十七年二月十一日戌时。
楼观台一片黢黑。
“阿甲,该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