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三年的济南府,秋老虎正烈。贡院街青石板被晒得发烫,傍晚时分才漫进些穿堂风,卷起墨香斋门楣上垂挂的幌子,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周明轩把账簿推到案角时,指腹沾了层薄汗。他用搭在椅背上的青布巾擦了擦手,目光扫过对面墙上挂着的《松鹤延年图》—— 那是三年前父亲临终前特意请人画的,如今绢面已微微泛黄。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咚 —— 咚 ——” 两响,正是二更天。
西厢房的磨墨声就是这时候钻进来的。
起初周明轩以为是老鼠在啃书纸,直到那声音渐渐清晰:先是砚台与墨锭相触的 “沙沙” 声,轻得像春蚕嚼着桑叶;接着是狼毫饱蘸墨汁后,在宣纸上拖曳的 “簌簌” 声,尾音带着点若有若无的颤。他屏住呼吸听了片刻,那声音忽快忽慢,快时如骤雨打芭蕉,慢时似流水绕青石,分明是有人在用心写字。
“王账房?” 他扬声唤道。
账房先生王启年从对面隔间探出头,山羊胡上还沾着粒米:“掌柜的,您叫我?”
“西厢房有人?”
王启年愣了愣,随即摆手:“早都落锁了呀,今儿阿秀姑娘说身子乏,戌时就回后罩房歇着了。”
周明轩皱起眉。他记得傍晚清点完库房,是自己亲手锁的西厢房 —— 那把黄铜锁是祖父留下来的,钥匙柄上刻着 “墨香” 二字,此刻正沉甸甸地挂在他腰间。
他起身时,木椅腿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穿过天井时,月光恰好从云缝里漏下来,照亮了西厢房窗棂上糊着的桑皮纸。纸面上影影绰绰,竟真有个佝偻的身影,正伏在案前写写画画。
周明轩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放缓脚步,指尖摸到腰间那把黄铜匕首 —— 这是去年剿匪时,一位相熟的捕头送的,说是能镇邪。匕首鞘上的虎头纹被摩挲得发亮,抵着掌心微微发烫。
“吱呀” 一声,他推开虚掩的房门。
烛火 “噗” 地跳了跳,将满室物件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案上那方端砚正泛着层水光,砚池里的墨汁黑得发稠,却奇异地没有半点沉淀。宣纸上铺着张描了一半的兰草,笔锋纤细,墨色浓淡相宜,倒像是阿秀惯常的笔法。
可屋里空无一人。
王启年随后跟进来,看见窗台上的铜盆里还泡着未洗的笔,顿时倒吸口凉气:“掌柜的您瞧,这…… 这墨还冒着热气呢!”
周明轩伸手探了探砚台,果然温温的。他拿起那半张兰草图,纸角还带着点潮意,右下角的留白处,竟有个极浅的爪印,像是小猫踩过的痕迹。
“怪了,” 王启年搓着两手,声音发颤,“我方才在后院解手,明明看见这窗纸上印着个大尾巴,毛茸茸的,足有扫帚那么长……”
周明轩没接话。他盯着案上的端砚,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的模样。那时老人已说不出话,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往砚背那只衔珠玄狐的眼睛上按。当时只当是回光返照,此刻想来,那眼神里分明藏着些未说尽的话。
这方砚台是祖父年轻时在泰山脚下的古玩摊淘来的,据说原主是位晚明的翰林院编修。砚石细腻如婴儿肌肤,磨出的墨汁冬不凝冰,夏不腐臭。最奇的是砚背那只玄狐,线条流畅得仿佛随时会从石上游走下来,只是左前爪的位置有块天然的凹陷,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剜去了一块。
上月收阿秀当学徒时,她第一眼看见这砚台就红了眼眶,说自家祖上传下的玉佩,上面的狐爪纹竟和砚背的凹陷分毫不差。当时周明轩只当是小姑娘家的胡话,此刻却觉得后颈阵阵发寒。
他把兰草图折起来塞进袖中,对王启年道:“锁好门,今晚别再靠近西厢房。”
回到前堂,账簿上的字迹忽然变得模糊。周明轩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那些规整的小楷竟像是活了过来,笔画扭曲着连成一串,细看之下,倒像是只拖着长尾的狐狸。
三更梆子响过,西厢房的磨墨声又起了。这次听得格外清楚,尾声里还混着点极轻的叹息,像有谁在惋惜着什么。周明轩握紧腰间的匕首,决定今晚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他搬了张太师椅守在天井角落,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青砖地上,像条沉默的蛇。虫鸣声渐渐歇了,只有那磨墨声在寂静里不断蔓延,钻进耳朵,缠上心头。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西厢房的窗纸忽然透出橘黄色的光。那光不像是烛火,倒像是夕阳落在湖面时的碎金,温柔得让人想伸手去捞。周明轩屏住呼吸,看见窗纸上的影子动了 —— 不再是佝偻的伏案身影,而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正踮着脚往砚台里添水。
他猛地站起身,黄铜匕首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推开门的瞬间,烛火骤然熄灭,只余下月光从窗棂钻进来,照亮案前跪着的纤细身影。
阿秀穿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裙,乌黑的发髻散了半边,露出的耳后肌肤上,赫然长着一撮银灰色的绒毛,在月光里闪着细碎的光。而她面前的砚台里,墨汁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一朵墨色的莲花缓缓舒展花瓣,香气清冽如寒梅,却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腥甜。
听见门响,阿秀猛地回头。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笑的杏眼,此刻竟泛着层淡淡的碧色,瞳孔竖成了细细的一条线,像极了…… 像极了砚背那只玄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