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4日,这一天将被人类铭记。
时间上午8:30。洪汉升用手掌根磕了磕自己的头,使劲地摇了摇头,好像要把所有的瞌睡虫甩走。他坐在警车的副驾驶座上,车子气囊已经弹出,开车的秦文斌也趴在了驾驶座上,一看前方,顶在一辆黑色轿车的后杠上了,半个车头都扁了。“这下出事了。”他嘀咕着拍了拍秦文斌的背,呼唤着,“嘿,小秦,没事吧,嘿,醒一醒。”
秦文斌缓缓仰起头来,转过脸,双眼通红,咧开的嘴里牙龈满是血,愣愣地直视着他,像是看着一样东西,或是其他的什么,冷冷的,寒寒的,令人毛骨悚然。
他觉得此时心脏的声音越跳越响,所有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屏着呼吸,右手不自觉地摸住了配枪,一秒,两秒,三秒……
秦文斌揉了揉眼睛,张开了口,说了句:“我怎么睡着了?”
洪汉升松了一口气,不知自己刚才在担心什么,他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舒颜微笑着:“都是我这半老头子不好,也不让你睡个好觉的,瞧你这眼睛牙齿的,刚吓了我一跳,没受伤吧。”
秦文斌也盯着他看,道:“我好好的,就犯困,老洪叔,你自己没事吧,眼睛血红血红的。”
他折过后视镜一看,自己也是一付鬼模样,不禁摇了摇头:“真是的,把身子搞垮了可不好,这事算我的,回去报告我写。”
“这怎么行,谁拉的屎就该谁来收拾。”
“你年纪轻轻的,跟我争什么,走,先去看看前面车的司机怎么样了,回去再收拾你。”
两人费劲地撞开变了形的车门,走下了车。一片寂静,没有马达声,没有喧闹声,没有交谈声。左面的车道空着,不见来车,右边的车道上,车流挤成一排,他们的车顶住了一辆黑色凯美瑞,而这辆车又顶着辆横在路中间的奥迪A6,前方排着不计其数的车子;在他们车的侧后方,一辆红色马自达撞在了路灯杆子上,车首凹陷,冒着白烟,车里的人不知生死,而之后东倒西歪的车辆望不到边。马路两边都是一辆辆横七竖八的电瓶车、一个个躺着趴着的人。
洪汉升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模型,一样的世界,一样的房屋,一样的车,一样的人,不一样的死寂。他翻过被撞倒的隔离铁栏,走到路边,四五个穿着蓝色校服的高中生,在地上摊成了一堆,身下压着自行车,一张张稚嫩的脸上失去了生的气息。他蹲着身子,扳过一男孩的脸,那清秀脸上一双眼睛血红,嘴唇含血,手臂以不规则的形状扭曲着。在他眼前瞬间闪过了秦文斌刚才一脸冰冷的样子。
秦文斌这时跑了过来,迷惑不解的神情书写在脸上,他双手颤抖着紧握住腰带扣。
“老洪叔,车……里车外……外的,看……看过了,死……死……死了。”他结结巴巴地有些语无伦次。
洪汉升沉思片刻打开了对讲机,进行了通话:“警号390576呼叫,完毕。”
一男声回应:“收到,完毕。”
“南安路华骋路南段150米,发现不明恐怖事件,所见区域范围内有大规模人员死亡,死亡人数不清,原因不明,完毕。”
对讲机另一端静默了半响,回应:“情况已知晓,请速离开该区域,完毕。”
“我们怎……怎么办?”
“既然到这里了,再去调查一下。”洪汉升挂好了对讲机,整了整衣服,拍了拍秦文斌,深深地感慨,“我们赶上了一趟不得了的事情。”
那年轻人虽然害怕,但仍坚定地朝他点了点头。他欣慰地闭上了眼,沉默地思考着这一次的决定。即使已经决定,但他仍然克制不住双手的颤抖。他一辈子所经历所知晓任何的场面,任何危险,又如何与此时相比,他眼中仍然闪过秦文斌那死一般的眼神。
两人沿着左边空着的车道继续朝北走。走了约200米,远远地看见有个穿西装的青年四肢撑地跪着不住地在呕吐,在一片死寂中,那一声声恶心的“哦——哦——”声分外刺耳。洪汉升使了个眼色,两人急忙小步跑了过去。
青年藏青色的西装上已满是污垢,尘土、呕吐物沾满了前胸,他失措地抬头看着他俩的到来,立刻爬起来,踉踉跄跄跑了过来,到了跟前,一把扑在了洪汉升的胸口,以发抖的声音哀叫道:“救我,救我,化学武器,死亡武器,恐怖分子,死光了,死光了,死光了。”
洪汉升皱了皱眉头,让秦文斌帮着拉开他,但此人紧张的肌肉抽搐着,越发抱得紧,死死不肯放手,念叨着:“救命……救命……”
洪汉升只好连哄带骗,像哄着小孩儿一样,反复地告诉他没事了安全了,并且试图从他那了解点情况,但是他混乱的思维,片段式杂乱的回忆,并没有让他们了解到什么更有价值的情报。男子在安抚下逐渐垂下了神经,木讷地坐在了地上。
洪汉升总结着已了解的情况:“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有一段昏迷,醒来后,就看见现在的情况。”
“那我们不是犯困睡着了?这样局里就不会追究责任我们了。”秦文斌话音没落,就被他拍了下后脑勺。
“还有一个不同点,我们和所有的死者都有眼部充血和牙龈出血的症状,而你,你叫什么名字?”
“童劲松。”
“童劲松,他没有这么些症状。你记下来啊,怎么教你的,有发现就随时记录啊。”
秦文斌被训斥后急忙从口袋中抽出一本小记录册,把所有的事项认认真真写了下来。
“你先这样,留下联系方式,有需要的话我们再联系你,现在有两种做法,你在这里等,我联系我们区局,很快就会有救援,或者你自己往南走,走出这里。”
“我自己走,不待在这里,我把手机和家庭地址写给你们。”董劲松留下了信息后,回去找到了自己的手提皮包,往南走了。
“警号390576呼叫,完毕。”洪汉升再次打开对讲机,汇报了发现的情况。
“收到,完毕。”
“事发区域发现幸存者,完毕。”
“请立刻服从命令,速离开该区域,完毕。”
“事发严重,正在调查。完毕。”
“请速离开该区域,完毕。”
“他娘的,搞什么啊。”洪汉升气呼呼的关闭了对话,冲着秦文斌就是一顿抱怨,“速离开区域,速离开区域,这他娘的就是咱们局的辖区,我离开算什么,不管了?老子就是管,就是要找找原因。走。”
“老洪叔啊,我们让他走了,是不是违法规定了啊,他万一也中了毒了,现在没发作,等会发作了,不就是我们责任了,我们该叫辆救护车吧。”
“你懂个毛啊,现在这里死成这样,这里才是最危险区域,救护车来了,也中毒了怎么办?让他自己快点离开才是现在这种情况最好的选择。都把书读到屁眼里去了。”
秦文斌懊恼的跟着继续往北走,也不敢惹正气头上的洪汉升。
过了马路就是华骋小区,一边的小铺子里蒸着的早点,还散发着水汽,一只贵宾犬拖着狗链,四处的乱跑,冲着他俩乱嚎着。路上也见到了一两个活着的人,情况大致相同,都让往南边撤离了。
秦文斌似乎已经恢复了常态,一人独自在调查了华骋路东面西面的情况后和他在十字路口汇合报告了情况。
“老洪叔,你怎么确定华骋小区这一带是中心点?”洪汉升指了指十字路口四个方向的马路,说:“四边看看,这里是上下班期间交通的要道,车流量集中,从车辆停滞的情况来看,似乎是一种爆炸物,散发出某种致命的毒气,使人瞬间昏迷,但气体会有扩散的过程,所以导致了一边车辆明显少于另一边的情况。所以就是这里。”
“那这个炸药不得了,为什么没人听到爆炸呢?”
“这……调查一下不就知道了么。”
到了华骋小区西门口,秦文斌瞧见了有一个穿着褐色连衣裙抱着腿俯首坐着的中年女子,于是和洪汉升打了个招呼:“又见到一个活着的,我去安抚一下。”说着,就一溜小跑赶了过去。
洪汉升趋步向前,看到就在那中年女子坐着的附近,倒着呈放射状一圈的死尸,而中间躺着一个开膛破腹穿睡衣的年轻女子,内脏、肚肠、鲜血洒满一地,他的心不住抽搐了一下,浑身打着冷颤,手心里冒出了冷汗,不自觉地又把手放在了枪上。那中年女子似乎也注意到了秦文斌的脚步,抬起了头,洪汉升愣住了,那张红眼血唇的脸,在他眼前又再次重现了那冷冰冰不带感情的眼神。
“小秦。”
“怎么了,老洪叔?”他在距离女子10米远的地方停下了步子,转过头疑惑地看着。
“不对。”
“怎么不对了。”
那女子站了起来,那带血的脸上,那冷冷的眼神,看着秦文斌,像是在注视一件东西,或是其他什么,她张着口,发出低低的哀嚎,涎水掺着血水从口角留下,那扭曲变形反转的小腿,撑着身子,瘸着,一步一步,迈向他。
“回来。快跑。”洪汉升,拔出了手枪,对准了中年女子。
秦文斌不解,又回过头去,看见了走向他的女子,他眼中的疑惑,逐渐消失,变成了恐惧,又蜕变成死的惊惧,却死死地钉在那里,迈不动步子。
“快跑啊。”洪汉升向天开了第一枪。
那女子已撞在了秦文斌的身上,张开嘴的血淋淋的牙齿啃在了他的咽喉上,伴随着哀嚎的呜咽声,风的嘶鸣声,鲜血的飞溅声,他仰面被压倒在了地上,那一双眼变得血红,冰冷,嘴中喷着血沫,喉骨、血管被扯烂、撕碎、吞咽。
洪汉升向天开了第二枪,他咆哮地怒吼着冲了过去,这时他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闵永曾说的那句话:那贼要咬我。
原来,咬人是会要人命的。
洪汉升朝女子开了第三枪,第四枪,第五枪……两具尸体倒在了一起,不住地抽搐着。
他默默地站在了那里,茫然地望着,一动也不动。然后,一具又一具接着一具冰冷的尸体,站了起来,所有死去没有灵魂的躯体,一圈又一圈,顺着枪声,蹒跚而聚,一层,两层,三层,从地上爬起,从车里钻出,从楼里踱出,黑压压云聚山覆而来,他又看见了秦文斌那冰冷的无情的眼神在无数的死亡堆砌的尸海中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