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书友大家好，这里是《小谦聊好书》，今天我们继续聊高盛元的《诗的味道》。
在之前的节目中我们聊了白居易的诗，在白居易晚年的时候，他见到过年轻的李商隐，而且给李商隐的诗文疯狂点赞，但实际上你看他们俩的作品，你会发现，他们俩完全走了两个极端。白居易的诗特别浅显易懂，以至于有这么一个说法，说白居易每次写完诗都让不识字的老太太听听，看能不能听懂，如果可以他就觉得自己的诗写成功了，如果听不懂，他就要继续修改，这个说法就有点夸张了，但足以说明白居易的诗确实是比较好懂的，而且白居易有的时候生怕你看不懂他的诗，他竟然还给诗作序，在序中就把诗的内容给你概括了一下。上期节目我们聊了白居易的《琵琶行》，我在节目的开头给你讲了一个故事，那个故事就来源于白居易给《琵琶行》作的序，用我们今天的话说，这个序就是《琵琶行》的省流版，如果你只是想知道《琵琶行》大致讲了什么，看这个序足够了，但是《琵琶行》的艺术水准很高，所以我上期节目在讲完这个省流版的故事之后，还是花了大量的篇幅去给你分析这首诗，相信你听完之后也能从中有所收获。
可是李商隐不一样，李商隐才不会给自己的诗写序呢！他是生怕别人看懂他的诗，所以他的诗写的晦涩难懂，而且他经常连题目都不起。要知道，题目很重要啊，有的题目里包含了写作的时间、地点，有的包含了赠予的对象，还有一些题目和诗的内容有关。
但李商隐是第一个写了大量无题诗的人。
无题本身就是一种姿态，一种拒绝被解读的姿态。
他心里有想要表达的情绪。
但又不希望别人完全了解这些情绪的来源，了解他个人生活的全部。
于是他用一种神秘的方式，写了一些看起来云里雾里的文字。
我们甚至很难分辨诗里的主人公是男是女。
但至少有一点是清楚的，这些诗都和爱有关。
李商隐并不在乎我们是否能读懂。他把自己心里想说的都说了，这就够了。
可是后人总是忍不住想搞清楚他在写什么吗，金代有个诗人叫元好问，他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诗经》有毛传，然后有郑玄的笺注。他说李商隐的诗也很美好，可惜没有人像《诗经》的毛传、郑笺一样，给李商隐的诗作很好的说明和解释。
但是我想说，当我们试图去解释李商隐的诗的时候，渐渐地我们会发现，他想表达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从中读到什么，这才是读诗或者欣赏词的一个很高的境界。就是你从里边读出来，一个真正属于你的东西，是从你自己的内心之中兴发生长出来的东西，这才是真正会读诗词。
在聊他的无题诗之前，我们先来看一首有题目的诗，这首诗是《春雨》，诗云：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我们之前聊李白，你会发现李白特别喜欢在诗里写月和酒，而李商隐特别喜欢在诗里写雨，读李商隐的诗常常能读到雨的感觉，那种朦胧的、氤氲的、模糊不清的气氛，还有一丝一丝的凉意。
他在《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中写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他在《端居》中写道：“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他在《夜雨寄北》中写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李商隐好像是一个走在雨里的诗人，他的世界里总是淅淅沥沥的。
而这首《春雨》就是李商隐写雨的佳作。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这里用了两个“白”，诗人穿的衣服是白色的，这个地名也和白有关，整个画面的色调比较冷。
他一个人惆怅地躺在那里，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
这些画面都和另一个人有关。
只不过现在这个人不在自己身边，而且已经很久没有关于她的消息了。
“意多违”这三个字写的其实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我们会有很多想法，会有很多愿望，会有很多追求，可是最后常常是“意多违”。现实总会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不是我们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事与愿违。于是我们学会了妥协，学会了屈服，我们会逐渐背离自己的初心，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红楼隔雨相望冷。”李商隐望向对面的红楼，因为故人不在，所以一切看起来都是冷冷清清的。
红是鲜艳的颜色，带着温度，很容易让人想到曾经的烛光。
红在某种程度上也像是记忆的颜色。
李商隐朝自己的记忆深处望过去，从前他和他爱过的那个人在这里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但是现在他和记忆之间隔着一道雨幕。
这雨似乎在提醒他，那美好的过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于是他再看过去的时候，只觉得一切都变得十分遥远。
回忆是暖的，现实很冷。
“珠箔飘灯独自归。”珠箔，是珠帘的意思，这里是说雨。他一个人去从前两个人住过的地方寻访，但是一个人去，又一个人回。一个人在细密的雨帘里提着灯。
“远路应悲春晼晚”，这句是说对方。“应悲”，是揣测的语气，揣测对方大概会感到悲伤。为什么而悲伤呢？为春天夕阳落下而悲伤。
只不过不知道她在哪里。只能用“远路”这样一个模糊的词。
只能说，她在远方。
“残宵犹得梦依稀”，这一句回到自己身上，天还没亮，自己还能在梦里见到对方一面。能在梦里再见一面，也好。
所以如果你让我翻译这两句，我会这么翻译：“我在梦中见到了你，真好，可醒来之后却发现你早已不在我身边，我很悲伤，我甚至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我想知道，你会不会想我呢？你会因为见不到我而悲伤吗？”
“玉珰缄札何由达”，玉珰是耳环，缄札是写给对方的情书。他很希望可以写一封信给她，但是又不知道寄信的地址。
“万里云罗一雁飞”，天上的云一层一层，像波浪。天边的大雁好像他自己，孤孤单单的，没有同伴。
如果你让我翻译这两句，我会这么翻译：“我就像天上那只大雁一样孤独，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我想给你写信，可是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这信就算写了，我又该往哪里寄呢？”
其实这首诗如果换成一个现代的场景也同样成立。
男人在一个雨天回到曾经待过的城市。他回忆起了曾经的时光，那时候他和她都在这座城市打拼。两个人租住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他们在昏暗的灯光下做饭、看电视，偶尔也会吵架。
后来，后来两个人就分开了。
很多年后，在这个下着雨的晚上，他站在路灯下，一个人撑着伞，看着两个人从前住过的房子，一切还是那么熟悉。
就像陈奕迅在《好久不见》那首歌唱的那样：
“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看看你最近改变，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暄，对你说一句，只是说一句，好久不见。”
李商隐的爱情诗是写得最好的，接下来我们再看一首他的爱情诗，只不过这首诗没有题目，诗云：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春天，天空飘荡着细密的小雨。池塘里种着荷花，隐隐听见远处有雷声。
芙蓉很容易让人想到爱情。李商隐在另外一首《无题》里写过“麝熏微度绣芙蓉”，女孩子从梦里醒来，看着被子上的芙蓉花，更难过了。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金蟾和玉虎分别指蟾形的香炉和井栏的装饰。所以这两句翻译过来就是：如果想要熏香，只需要打开金蟾香炉上的鼻钮小锁，放入香料。如果想要煎茶，只需要转动玉虎辘轳，汲水回来。如果我想念你，要如何纾解？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这两句用了两个典故。
西晋时期有一个人叫韩寿，长得特别帅，他在贾充的手下做官。
有一次贾充请下属们吃饭，他女儿贾午悄悄躲在帘子后面看，结果就看见了帅哥韩寿，一下就心动了，然后她就把自己的心事给丫鬟说了。丫鬟就决定帮一下小姐，于是她就找到了韩寿，把小姐的心事都和韩寿说了。
韩寿高兴坏了，顶头上司的女儿看上了自己，这机会必须抓住啊！于是就和贾午约好，晚上在贾家见面。
到了晚上，韩寿翻墙进入了贾家，他运气不错，没有被人发现。
后来他们经常在晚上偷偷地约会，一直没有被人发现，只有贾充对女儿最近的表现感到奇怪，她怎么每天看起来心情都这么好？
当时西域进贡了一些很珍贵的香料，皇帝只赐给了陈骞和贾充两个人。
贾午可能是太喜欢韩寿了，就把香料偷偷地给了他一些。
关键是这个香料很香，很久也不会消散。韩寿和同事们私下待在一块儿的时候，身上的味道就被同事们闻到了。
这些人跑到贾充面前赞不绝口，说西域的香料就是不一样！
贾充又不傻，这下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女儿和韩寿有私情。
但是贾充这个人比较开明，他没有责罚女儿，也没有拆散他们，反而成全了他们两个，他直接把女儿许配给了韩寿，真是皆大欢喜啊。李商隐写“贾氏窥帘韩掾少”其实就是写的这个故事。
那“宓妃留枕魏王才”写的是什么呢？这就和曹植有关了。曹植写过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叫《洛神赋》。这个《洛神赋》写的是洛神宓妃，宓妃是伏羲的女儿，不幸溺死在洛水，后来成了洛神。
但是曹植表面上写的是洛神，其实写的却是自己的嫂嫂、他哥哥曹丕的妻子，甄宓。
具体的过程就是曹植经过洛水，晚上做了一个梦，他嫂嫂甄氏出现在他梦里。梦醒之后曹植很感慨，用文字描绘了这个美丽的女人。
曹植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
因为不久之前他去拜见他哥哥魏文帝曹丕。此时他的嫂嫂甄氏已经去世了。而曹丕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一直喜欢甄氏，就把甄氏生前用过的一个枕头送给了曹植。
所以“宓妃留枕魏王才”说的其实是一段不伦的爱情，一段小叔子和嫂子之间的爱情。这个爱情最终并没有结果。两个人生死相隔，只是在梦里又见了一面。
你有没有发现？李商隐在这两句里写了两种爱情，有的爱情有结果，有的却没有。
李商隐最后说：“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他是站在这个女孩子的视角，写她的自言自语。
她其实是对自己说，算了吧，思念不要在春天继续发芽生长了，春天是来了，万紫千红的花朵都开放了，可是你的春心不要争着和那些花一起开放，因为花最终会凋落，而思念最后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你每一寸的相思，最终都会像那燃烧的香一样，寸寸化为灰烬。你多思念一分，地上不过就是多添了一寸灰烬。
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李商隐写得太好了，他让爱情、让思念有了具体的形态。思念在你身体里炽热地燃烧，但是最后总会化成灰烬。
但即便如此，好像也没办法不去想。
李商隐在另外一首《无题》里写过：“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蚕不断地吐丝，一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它才会停止。这个“丝”其实是思念的“思”的谐音。李商隐是说也许直到生命的尽头，思念才有可能停下来。
蜡烛不断地燃烧，滴下来的蜡油好像是它流下的眼泪。和李商隐合称“小李杜”的杜牧在《赠别二首·其二》中说“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蜡烛直到把自己烧完的那一刻，才会停止流泪。
李商隐其实是用蚕、用蜡烛来写活在思念中的人。
我们回到这首诗的开头，“飒飒东风细雨来”。李商隐也许一开始就已经在暗示我们，这场爱情的火焰最终会被一场雨浇灭。
开头是一场雨，中间是你的煎熬，是爱情燃起的火焰，最终，是一寸灰。
可是一寸灰就意味着爱情毫无意义吗？
尽管爱情最后可能并没有结果，可是这一寸灰也是爱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你曾经爱过，你就不能说自己的生命毫无价值。
因为你爱过的时刻，就是你的生命发出亮光的时刻。
好，李商隐的诗我们就聊到这里，李商隐是晚唐时期最重要的一位诗人，聊完他的诗，唐诗部分就暂时结束了，下周我会跟你聊聊宋词，下周见！
本期书单：
1.《诗的味道》，高盛元著；
2.《美玉生烟》，叶嘉莹著；
3.《李商隐传》，纪云裳，邢超著；
4.《直道相思了无益：李商隐诗传》，苏缨，毛晓雯著；
5.《唐十家诗传》，王立群著；
6.《李商隐诗选》，董乃武评注；
7.《此情可待》，聂卫平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