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那么几年,我和奶奶住在乡下老屋。
从县道拐进土路,走上二三里便能抵达。那是一长溜青砖瓦房,进门的第一间便是宽大的厅堂。说是厅,可除了墙上的几个壁柜,当中的八仙桌和长条凳,再无他物。平日里,厅堂更多是用来铺放晾晒生熟作物,所以空气中长久地混杂着饲料、咸菜和泥土的气息。
厅堂左右各连着一间房,用作起居。
右起居室是奶奶的天地。记忆中,屋里的陈设仿佛被时光凝固,从未有过丝毫变化。一台黑白电视斜对着木床,灰色外壳,银色天线,两个黑漆漆的旋钮分别用于控台和调频。
木床上套着高高的蚊帐,半空中斜斜垂下一根蓝色的线绳,末端连着木梁上的灯泡,床后有一处木隔栏,里间放置着痰盂等物,另一侧则是存放衣物床具的大木柜。
奶奶的床头还有一木桌,桌上长期摆着一盏煤油灯,黑黑的灯盏盛着清亮的灯油,灯芯是乳黄透着焦色,当这盏油灯被点燃,一股独特的味道便在空气中缓缓散开。那是一种混合着煤油的特殊气味和微微的焦糊味的气息。
煤油的味道并不刺鼻,而是带着一种淡淡的、让人熟悉的醇厚感,仿佛是从遥远的时光中飘来。
在老屋的那些年,我住在左居室,屋内有一床、一桌、一柜。同样的蚊帐罩着床,床下垫着白丝丝的棉絮。
奶奶总喜欢在棉絮下垫上稻草,一进屋便能嗅到那浓郁的气息。
那时我还太小,看着奶奶将稻草一把一把地铺在床板上,心中满是好奇。金黄的稻草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和阳光的温暖,仿佛带着大自然的祝福。
我会趴在床边,看着奶奶忙碌,小手忍不住去触摸那柔软的稻草。稻草在奶奶的手中变得整齐而厚实,仿佛是为我打造的一个温暖的小窝。
像小鸟着巢。
是啊!雏鸟不就是在稻草和树枝搭建的温暖小窝里,感受着生命最初的呵护与安宁吗?
现在细细想来,作为软垫使用的稻草有种独特而醇厚的气息,那是一种混合着阳光、泥土和田野微风的味道,仿佛带着土地的故事和沉淀。
当你躺在其上,首先扑面而来的是温暖的阳光,仿佛能感受到灿阳曾长久地照耀在这些稻草,赋予了它们一种明亮而热烈的特质。稻草吸收了太阳的热量,散发出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暖味道,如同被阳光紧紧拥抱。
出了左室便是第四间房,齐腰高的青灰色大石板隔出的两个猪圈,散发着独属于乡村的质朴气息。
奶奶养的猪总是黑黑的,在小时候还算可爱吧,圆滚滚的身子像黑色的小绒球,一有人靠近就像受惊的煤球,发出“呼噜噜”奶生生的声调在圈里奔腾四窜。
但我发现他们比我长得快多了,在奶奶一勺一勺的豢养下,小猪像吹胀的气球一样鼓起来,很快的它们迈着笨拙的步伐,在猪圈里慢悠悠地挪动,每走一步都仿佛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满足感。那黑色的皮毛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微的光泽,它们干饭时,常拿那圆鼓鼓的屁股对着我,小尾巴不时地甩动,像是在表达惬意与自在。
猪圈的一端连通着老屋的第五间房,也就是灶房。房间正中是石板砌成的灶台,台面挖出两个黑黝黝的空洞用来盛锅,靠墙一侧整齐地堆放着一溜干柴和稻草,人就坐在干柴和灶台之间,观火颠勺。
那些年,奶奶、我还有牲畜的吃食都是从这个灶台煮出。柴火燃烧时不分人畜,所以整个灶房弥漫着草木青菜、肉食林果混合的独特气息。
老屋的吃食很简单,但奶奶的一手油炒饭却让我铭记至今。灶台上有一个黑黑的瓦罐,里面装满了乳白乳白的猪油。热起锅,舀上小半勺,倒上一盆剩饭,几下翻炒,那白米上就浸染了油气,洒上盐花,用铲背把米饭压在锅边一圈,再一翻炒就可以起锅。有时火大,留有一点焦黄的锅巴,那滋味就更美了!
草木燃烧的淡淡烟熏味,夹杂着青菜的清新香气,萦绕在灶房的每一个角落。当柴火爆裂,发出 “噼啪” 声响,火苗舞动,舔舐着锅底时,奶奶将老屋的温暖与美味一同烹制,喂给蹲守在灶台旁似雏鸟一样的我。
奶奶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给我盛上一碗炒饭。她的手被柴火熏得暖暖的,我捧着碗,那油炒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粒粒分明的米饭上沾染着猪油的醇厚光泽。奶奶就那样微笑着看着我,眼神中满是慈爱。
若要细究在老屋住了多久,我着实记不清了,只记得上小学后便离开了。至于何时何故来到老屋,也是一片迷茫,往后对于老屋的记忆,大多是假期里的零散回忆,以及奶奶的离世。
奶奶是个干瘦的老太太。我住老屋时,奶奶的年岁不算太大,栽种作物、操持农事,全靠她一人承担。那比大门矮了一个头的身子,看起来格外硬朗。
奶奶不梳辫,齐肩的直发,笑容很少,但待我却是极好。每逢镇上赶集,奶奶总会从集市上为我带回些新鲜的吃食。
记得有一回赶集,奶奶摸出一张 “贰元” 的绿色钞票让我去买白糕。可到底我是如何花掉那张 “贰元”,买没买白糕,我已然记不清了。只是如今,我依旧喜爱吃白糕,食堂里的包子馒头可以不吃,白糕却是必来两个。
奶奶手巧得很,会剪画。一张彩色纸片在她手中旋转,不多时就能变成一幅生动的画作。和如今复杂的人物像不同,奶奶只会摆弄些对称的窗花,可在当时的我眼中,那却是极美的。偶尔,奶奶也会把纸画拿到集市上去售卖。
我是喜欢去集市的,可我不喜欢去卖纸画。因为买的人少,看的人多,有时在路边一蹲就是半天,而且真正买纸画的人很少。很多人喜欢把纸画拿起来对着太阳翻来覆去地看,有时还有黑黑的指印留在剪纸上。
不过这对我也有一个好处,奶奶会把没卖出的纸画留给我。
于是,在我所居住的左室,床上、柜子上,甚至蚊帐上,都挂着好多红红绿绿的剪纸画。但没几天,纸面就开始卷曲,颜色深沉地贴在物件上,看上去反倒不美观了,这时我便会去翻找那些干净的纸画来替换它们。
老屋的每一个角落都承载着我和奶奶的回忆,而这些回忆,就像一根根丝线,紧紧地缠绕在我的心头,让我无法忘怀。
山城的夏夜,沉闷而烦躁,特别是临近黄昏时,我常像被山间的异灵挑拨了情绪一般,要么极度低迷,要么惊闹不休。每到这时,奶奶便会从屋里拿出一个棕色的胶盆,让我在老屋前的坝子洗澡。
记忆中的那个胶盆,和卡车轮胎一般大。宽厚的澡盆稳稳当当地放置在坝子里,小屁股在水里左滑右扭。奶奶则坐在矮木凳上,一巴掌一巴掌地帮我拂水。
有时能看见天上的月亮和夏夜繁星,夜风吹在身上也是凉凉的,老屋旁的竹林里发出啾啾虫鸣。一到这时,那莫名的惊厥便离我而去了。
到了读书的年纪,我离开了奶奶和老屋,再次被父母带回老屋时,我已是三年级,这次回来却是因为奶奶的离世。
那一天,老屋来了许多人,坝子里摆上了八九方桌,人群分坐,有低声攀谈倾诉的声音。奶奶平躺在正厅中央,几根高凳撑起木板把她抬离地面,此处原有的八仙桌也被搬到院坝用来待客。
厅堂里有数名道士在低唱,烟气一缕缕从香烛上升起,随着凄婉的唱腔,我的心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揪住,无法呼吸。眼前的奶奶是那么安静,却又那么遥远,仿佛我永远也无法再触碰到她温暖的手。
前来的亲朋宾客中,我认识的寥寥无几。我痴痴地坐着,脑子也木木的,伴着屋里传出的吟唱,我仿佛迷失了自我,奶奶在老屋中穿行忙碌的景象不断浮现,眼前的老屋竟变得虚幻和陌生。
我眼中的老屋变成了一位沉默的老人,静静地守护着我们的回忆。那破旧的墙壁,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那摇摇欲坠的屋檐,如同一位疲惫的战士,依然坚守着自己的岗位。
二十几年后,回想起那天发生的一切,我仍感到无比迷惘。
但我得到一个答案,很明显,那时的我远远没能理解奶奶的逝去意味着什么,对于生死的概念模糊且愚昧,只觉得老屋是因奶奶的存在而存在,依附着我和奶奶的记忆。
奶奶的离去,定然是带走了老屋的魂儿吧,才使得那时的我看着眼前的老屋会觉得陌生和异样。
我笃定这个答案,年龄越大,越能深切地感受到老屋在奶奶去世后的萧索和寂寥。
奶奶逝世后,留给我的除了记忆,还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奶奶在病中与子女的合照,另一张则是她的独照。我最爱后者,照片中的奶奶站在田埂上,脸上露出淡淡的笑,脚边随意摆放着锄头和胶桶,神情自然又放松。
如今,几经风雨,老屋终究还是拆除了。那空荡的厅堂,那挂满剪纸的蚊帐,那硕大的澡盆,都已化作记忆深处一个个闪烁的光点。关于老屋的点滴记忆,也时常会随着对奶奶的怀念,如潮水般在眼前涌现。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死亡不是真正的逝去,遗忘才是永恒的消亡。”
我应该感到庆幸,从未忘记奶奶的模样,也没忘记老屋对我的庇护。正是这份记忆,让我有勇气在世事流年中,保持着一份独属于我的温情,去面对漫漫年华里的顺逆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