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之巢》
没有风。雨坠落的速度似乎很快,很重,溅在院子里的大理石地坪上,画了无数的圆圈。一只没有人邀请的麻雀毫无遮挡的穿雨而来,钻到围墙边的彩钢棚下,踮着细瘦的双脚,使劲的抖着潮湿的翅膀,像要抖落一身的疲惫。
我忽地就想到燕子,想到了在时空中一闪而过的黑色精灵,想到了十几里外的向阳村519号,还有那里屋梁下的燕之巢。
519号是我在向阳村建造的一栋房子,去年底拆老屋的那天我去了金山,根本就没注意到房子里面还有个燕窝。那个时节已是深冬,上海没有酷冻,但湿冷的天气还是让即便生活在零下二十度的北方人也受不了。燕窝也是冷冰冰的,这些春天的精灵在寒风尚未刮起之前,已远离家门去寻找适合它们生存的环境去了。就像我们这些打工的人,从几百公里外的老家逃出来,也是为了生活得更舒服一些一样。所以挖土机不会为了这小小的燕窝而停止轰鸣,燕子辛苦多日搭起的安乐窝连同这栋老屋,在寒风瑟瑟中,倾刻便轰然倒下。
浇好基础已临春节。工人们放假了,我们把所有的相思,期盼,打包在内心深处,像燕子一样迫切地飞向老巢。尽管来回只有那么十来天,还要面临车堵路滑。
做到第二层时,底层原来密集的支撑,模板也跟着翻上了楼面,垃圾清理完毕过后,图纸上看似狭小的大厅此刻显得空旷起来。
外面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风已渐暖,春阳下,虽然看不到油菜花海,路边倒也有一抹抹的鹅黄,门前空荡的农田里,拖拉机来回奔驰着,搅起一阵阵泥土的气息,跟在后面翩翩飞舞的是点点白鹭。
我们已不再站在路上,披着灰尘对左右房子的高低指指点点了。房东不知道从哪里搬来几张长凳,没事的时候可以坐在客厅里喝茶,切磋,闲聊,就是这个时候我无意的一抬头,在天棚和大梁的阴角里,发现了这个燕子的巢。和我建的房子一样,燕巢明显也还在施工当中,只有巴掌大小,无数个蝌蚪状的灰白色的泥块,密密的焊接在一起,像小时候用麦杆编织的海螺,张着大大的嘴巴,如同楼上砌好了墙体,等待木工师傅制作模板。不时见到两只燕子从后面敞开的窗洞里飞进飞出,叽叽喳喳地如入家门,根本无视我们这些人的存在。
一丝歉意竟然从心中升起。
不知道燕子是不是乘着“春运”的那股春风来到这里的,也不知道它来时发现家园被毁时是否伤心流泪哭泣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没有选择逃离,没有选择撞墙,依然在周围盘旋,依旧在耐心的等待,固执的坚守。像我曾居住过的出租屋,差一点被人撑撵出来一样。来上海后我一直住那里,从来就没搬过“家”。隔壁是开五金加工的,他找到房东想出高价租下。有钱的诱惑,房东自然会找到我,当然房东还没有把事做绝,只要我出同样的钱,还是优先于我。我没有选择,总不能住在星空下吧……我开始同情起这些小飞禽,它们也是这个世界里的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它们的存在不仅仅是点缀一下苍白的天空,也是生物链上的一个符号。
房子封顶时,燕子的巢也筑好了,没有借助任何机械,也没有购买任何建材,凭着一张张嘴,一双双瘦弱却又有力的翅膀,当然更有一种信念地支撑。这个漂漂亮亮的建筑物,从梁中间倾斜上去,朝向北的门口有点小,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爆模涨出来的混凝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乳燕。
为了不打扰它们,我将下面的长凳搬到中间的楼梯前面,这里的空间有些局促,但却心安。
和房东聊天时得悉他想八月底开始准备装修,我的心不由得一颤。我说,八月底装修太早,室内墙体没干。房东问我,那要待多久?我说到十月份就差不多,过了伏天,秋风拂过,墙干透了,装修完没后遗症。他听从了我的建议。
十月。天,凉了。
《淀山湖的芦苇》
从锦溪古镇归来,车轮刚压到黄浦江大道,却发現前方的指示灯像川戏的脸谱表演者,刚撕下绿色的面皮,一瞬又撕下淡黄,再一瞬就定格在赵本山小品里的猴屁股上了。
车子只得顺势右拐,虽偏离了回家的航线,却也避免了罚单。人的脚步有时候就是这样由不得自己,总被周围的环境所左右着。黄浦路向南就到底就是舒乐路,到底的黄浦江路有个温馨的指示牌,告诫着路人,蓝底白字,清清楚楚:淀山湖风景区。当然下面还有一支白色的箭拖着长长的尾巴射向右前方,不远,里把路程。
错就错了呗,每条路都有属于自己的风景。
秋天的太阳是暖暖的,风柔软得像婴儿的手拂过,车子若停下来便有了瞌睡的欲望。我的车子没停,事实上我也停不下来。
沿着淀山湖大道上缓缓向东,干净整洁的黑色路面被一条醒目的白色分割线一分为二,来去的路挤在一起却彼此划分得清清楚楚。虽然兜了一个圈子,我的方向还没错,向东,那是回家的方向,如一根收紧了的线,越收越近。
车窗外,副驾驶那边就是浩淼的淀山湖,艳阳微风中,清澈的湖水像大自然铺就的一匹巨大的锦缎,有皱却无褶,有波却无棱,有波却无浪花,相拥却无声,似平坦却又像经历飙风后的沙漠。
湖中不时有一个个小岛,云堆般镶嵌在宝石般的湖面上,缓缓从窗舷边向后褪去。退去的还是飘荡在湖面上的柳叶般的小渔舟。
大道的左边不时地迎来一个个高档小区,都是别墅群,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欧式外衣向路人宣威着自己的高贵,不同凡响;还有宽阔的草坪,一只只如老家火粪堆似的野外小帐篷散落在草坪的边缘,放风筝的孩子像春天遗失在草地中间的花朵。
所有的地块都经过了装潢,除了淀山湖上的天,淀山湖里的水。
可是,可是,可是,我看到小水塘边的你:淀山湖的芦苇。其实我上淀山湖大道时我就见到过,现在想想恍惚中有个熟悉的面孔从身边,掠过,还有小岛上云堆般的植物也是啊。
我停下车,为一丛植物,我停下匆忙的脚步。
蹲在水塘边的草坪上,面前的芦苇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模样。只是,那身骨已萎缩了一大截,那身材纤细如营养不良的黄毛丫头,能裹出五月里的清香和思念的芦叶,怎么变成尖细似柳叶了?此刻垂挂在芦杆上,如半年没有清洗的脏衣。我的心里隐隐作痛:这还是诗经里“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的芦苇吗?
但它确实是芦苇,灰中夹着白色的芦花在秋阳隐含着泪光,在我面前低低细语。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他乡的池塘边注视一丛芦苇,听它们的唠叨。
老家的江边曾经有一片如湖般的芦苇丛,孩时,我们叫做芦柴场。春天里我们去场地里採马兰头,蒿子,野蒜,它们光艳过乡村的餐桌,填充过饥肠辘辘的胃腔。在芦苇的笋尖还未出土时,一蓬蓬,一丛丛,绿了一方荒土,惊艳了一双双童年的眼眸。冬天,生产队男女老少一道去砍芦苇,冬春时季用来编席,换取一点零钱。
去年夏天在巢湖之北,合肥之南。一个久未谋面的朋友带我游览合肥湿地公园,在公园西侧,一条曲曲折折的木栈道从大片的芦苇丛中穿过,栈道很高,能看见风中的芦苇如海浪汹涌,芦叶摩擦的“沙沙”声似隐藏着千军万马。我竟然像个孩子般,踩得脚下的栈道“嘎嘎”响,仿佛儿时夏天同玩伴们走在老家江边的芦苇丛里。
是啊,现在老家也难见到芦苇了,从圩里到圩外,尽管仍旧春茂冬枯,却难觅芦苇的身姿。
我不是第一次来到淀山湖边,去年前年也都来过,只不过以前是到淀山湖镇上办事绕道过来的。我不是特地来旅游,因为在这边做了一个小工地的尾款而来。每次“乞讨”无果便闷闷不乐,便绕道来湖边兜兜,我想用大湖的风吹醒发热的脑袋,用大湖宽阔的胸怀来冲淡自己的郁闷,甚至想跳进这浩瀚的湖水,以期浇灭心头的无名之火。
但我今天看到了淀山湖的芦苇,我发现了它们的不平凡。环顾四周是花木造就了的一个又一个人工景点,覆盖了以前的荒野,那些知名的不知名的野草在化学溶剂中断了根源,只有这些倔犟的芦苇依旧佇立在湖中小岛,水塘岸边,尽管渺小却不改本色。
这是它们的位置。
《春色》
隔壁阿婆敲响我家院子门的声音,是和那句“青菜要伐,嫩得来”声一道传进我耳根子里的。
我恰好站在院子里,还没来得及回应。妻高声应呼:“要”。边塞给我一只口罩,一只蛇皮袋。我将口罩套到耳根上,开门。阿婆已走了两米开外,她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背驼得厉害,前胸似乎要触摸到地。那柄锄头扛在肩上,恰好勾去天上的半个太阳。
跟她后面去菜地,就像从冬走到春天一样。
仿佛只是几天没来,菜地边缘,那几行在寒风中叫人怜惜的蚕豆苗,蹿到竟有两尺高,挤挤挨挨铺就成一大滩绿色。分不出彼此,也分不清哪棵对哪棵。粗粗方方的嫩茎上开着星星点点的蚕豆花,浅紫色的花瓣中嵌着一点黑色,像是眨动着的眼珠子,从冬眠中才苏醒过来的模样。几只小蜜蜂哼着春天的小调,快活地这朵嗅嗅,那朵闻闻,比我忙碌多了。
一旁的小青菜也忍不住,菜心变野了,撇下它的兄弟姐妹们不顾,独自向上猛蹿,嫩绿的叶子包裹着一把的花蕾,青涩而又自豪。虽然小青菜是不被允许开花的,除了留几颗作种子外,它们会被铲除干净,给夏季蔬菜让地盘。但它们实在憋不住啊,谁让春天到来了呢?
大自然是不用戴口罩的,它不会念及你的苦也不会贪享你的乐,步伐匆匆却又从容。
小菜园里,看得出季节渐渐拉开了序幕,蔬菜也开始了换季。莴笋,韭菜,大蒜追随着粉墨登场。蜜蜂嗡嗡地声中,红菜结先油菜一步,朵朵黄花点缀着菜地。
阿婆给我铲了满满一袋子青菜,我塞给她拾块钱,我知道不够,但她死活不收,甚至有点生气:我又不缺钱用,儿子女儿给钱我也不要,没地方花。阿婆自嘲说,以前种的是庄稼现在种菜是习惯。这白菜不铲过几天也不能吃,就要锄光了。
我只有陪着笑,却笑不出声音。
这块地实在不该叫菜园,高高低低的不说,还东一小块,西一小块的,中间一条大明沟承受着黄梅季的雨水,到了旱季沟底比地上却干得要快。几块畚箕大的地方挤着一缕缕的香葱,就这么一块乱七八糟的乱地,经老阿婆的一双糙手竟打理出一方春色。
初冬的时候,每当有暖阳的下午,我见到她扛着一杆锄头下地,弯曲的上身和双腿快成7字了。那垄只有锄头杆子长秧大蒜的地,她用了三四个下午,一锄锄地挖,一锄锄地敲,然后勾着一条条浅浅的沟,捻上白色的复合肥,再将一瓣瓣同样是白色的蒜头插到泥土里。
她做这些事时像是趴在地上一样。
每当我看到她缩成一团的身影,我就会想到八十多岁的母亲。过年回老家,因为疫情的缘故,我不能进村庄,也就不能回去看看她。也许现在,她也在门前的那块小菜地里忙碌,嫩绿的菜地上面飘散着灰白色的头发。
我拎着袋子匆匆回家,将袋中的青菜倒在春阳下,疫情挡不住春色。
(发表《新民晚报》华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