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是被一阵唢呐声惊醒的。
那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穿过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钻进他借宿的窑洞窗棂。起初他以为是梦,翻个身想继续睡,但那声音却愈发清晰起来,像一根细而韧的丝线,缠绕着他的耳膜,拉扯着他的心脏。
他披衣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四月的黄土高原,晨风还带着料峭寒意。远处,一轮红日正从起伏的丘陵后缓缓升起,将这片苍茫大地染成血色。唢呐声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时而高亢如裂帛,时而呜咽如泣诉。
秦川循着声音走去。脚下的黄土松软干燥,每一步都扬起细小的尘埃。这些尘埃在朝阳中飞舞,像是无数细碎的金箔。他走过一片收割后的高粱地,秸秆整齐地排列着,像一队队沉默的士兵。再往前,地势陡然下降,形成一道深达百米的沟壑——当地人称之为"崾岘"。
唢呐声突然停了。秦川站在崾岘边缘,望着对面同样陡峭的黄土崖壁。那些被风雨侵蚀出的沟壑,像极了老人脸上的皱纹。正当他以为再也找不到声音来源时,唢呐又响了起来,这次更加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后生,你找啥哩?"
秦川吓了一跳,转身看见一位老人坐在不远处的土坎上。老人约莫七十岁,脸上的皱纹比黄土高原的沟壑还要深,一双粗糙的大手正握着一支铜唢呐。那唢呐在晨光中泛着古旧的光泽,喇叭口处有明显的磨损痕迹。
"我听见唢呐声,就寻过来了。"秦川走近几步,"是您吹的?"
老人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这方圆十里,除了我马三爷,谁还能吹出这样的调调?"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坐。"
秦川坐下,注意到老人脚边放着一个布包,里面露出几支不同大小的唢呐。"您会很多曲子?"
马三爷没回答,而是举起唢呐,深吸一口气,突然吹出一个极高的音。那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在空旷的崾岘间回荡,惊起一群栖息在崖壁上的野鸽子。它们扑棱棱地飞起,翅膀拍打的声音与唢呐的余音交织在一起。
"这叫《百鸟朝凤》。"马三爷放下唢呐,声音突然低沉下来,"我十六岁就会吹了,那时候我师傅说,这曲子要吹出百鸟争鸣的热闹,也要吹出凤凰孤高的气派。"
秦川望着老人浑浊却明亮的眼睛:"您吹了一辈子唢呐?"
"一辈子?"马三爷笑了,"还不够哩。我爷爷的爷爷就吹唢呐,我们马家在这黄土高原上吹了少说有二百年。"他抚摸着唢呐管身上的刻痕,"这支'老龙头',是我太爷爷传下来的,经历过同治年间的回乱,逃过民国十八年的年馑,见过红军长征过六盘山..."
老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目光投向远方。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将黄土高原照得通亮。那些起伏的丘陵像凝固的波浪,延伸到视野尽头。偶尔能看到一两棵孤零零的枣树,扭曲的枝干显示出它们与严酷环境抗争的痕迹。
"想听真正的黄土调吗?"马三爷突然问。
不等秦川回答,老人已经将唢呐举到唇边。这一次,他吹出的不是高亢激昂的旋律,而是一段低沉缓慢的曲调。那声音像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黄土的颗粒感,带着岁月的沉重。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在诉说一个故事,关于干旱、关于饥饿、关于生离死别,却也关于坚韧、关于希望、关于生生不息。
秦川闭上眼睛。唢呐声中,他看见无数画面:烈日下弯腰劳作的农人,窑洞前纺线的妇女,黄土路上蹒跚前行的驼队,还有那些永远沉睡在黄土下的先人。这声音里有哭有笑,有生有死,有绝望更有倔强。
曲终时,秦川发现自己脸上有泪。马三爷却神色平静,只是用袖子擦了擦唢呐的吹口。
"这叫《哭坟》。"老人说,"真正的黄土调,不是吹给人听的,是吹给天地听的。"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黄土,形成一个小小的旋风。马三爷看着那旋风,突然讲起一个故事。
"四七年,胡宗南的队伍打过来,村里年轻人都上了游击队。我那时候二十出头,刚娶媳妇不到半年,也被征走了。走的那天,全村人送到村口,我爹吹的就是这支《哭坟》。"老人摸着唢呐,"我媳妇抱着我的胳膊不撒手,眼泪把前襟都打湿了。我说'哭啥,等打跑了反动派就回来',谁知道这一走就是三年。"
马三爷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等我回来时,村里正闹饥荒。我媳妇...我媳妇为了省口粮给公婆,自己饿得只剩一把骨头,最后也没等到我回来..."
老人的话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秦川想安慰他,却不知说什么好。黄土高原上,这样的故事太多了,几乎每一寸土地下都埋着类似的悲伤。
马三爷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重新举起唢呐:"后生,听过《大出殡》吗?"
不等回答,一段更为悲怆的旋律已经响起。这曲子开始时缓慢沉重,如同送葬队伍的脚步;渐渐变得高亢凄厉,像是死者亲属的恸哭;最后又归于平静,仿佛灵魂终于得到安息。秦川从未听过如此震撼的音乐,它不需要任何伴奏,单凭一支唢呐就能道尽生死之间的全部情感。
"我给我媳妇吹过这曲子。"马三爷放下唢呐时说,"就站在她的坟前,从日头当空吹到星星出来。那时候我才明白,唢呐为什么能'声声断肝肠'——因为它吹的是人心里的苦啊。"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黄土高原完全苏醒过来。远处传来羊群的铃铛声,还有牧羊人悠长的吆喝。马三爷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
"走,带你去看个地方。"
秦川跟着老人沿着崾岘边缘走了一段,然后拐上一条几乎被杂草掩盖的小路。路尽头是一个小小的平台,正对着广阔的沟壑。平台上立着几块风化的石碑,周围散落着一些香烛的残骸。
"这是我们村的'乐台'。"马三爷说,"老辈人说,唢呐要在这里吹,声音才能传到祖宗耳朵里。"他指着那些石碑,"这些都是村里过世的唢呐匠人,我爹,我爷爷,都在这里。"
老人从布包里取出三支香点燃,插在石碑前的土里。青烟袅袅升起,在无风的空气中笔直向上。然后他拿起最大的一支唢呐,吹奏起来。这次的曲子秦川从未听过,欢快中带着庄严,热烈中透着肃穆。
"这是《祭祖调》。"马三爷吹完后解释道,"一代代传下来的,谱子从不写下来,全靠口传心授。"他忽然严肃地看着秦川,"你知道为什么黄土高原的唢呐特别悲凉吗?"
秦川摇头。
"因为这地方苦啊。"马三爷指着四周,"你看这黄土,看着厚实,其实留不住水。庄稼人辛辛苦苦种一年地,一场旱灾就全完了。人活在这里,就像风中的沙蓬草,今天不知明天事。唢呐声里的悲,是千百年来积攒下的。"
正说着,远处传来年轻人的呼喊:"爷爷!"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来,看见秦川时愣了一下。马三爷介绍道:"这是我孙子,马小川。在省城音乐学院读书,放假回来。"又对孙子说,"这位是...对了,你叫啥来着?"
"秦川。"
"哟,跟我孙子同名啊。"马三爷笑了,"看来是缘分。"
马小川腼腆地跟秦川握了握手,然后急切地对爷爷说:"县里文化馆来电话,说下个月要举办非遗展演,请您去表演呢!"
马三爷哼了一声:"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表演给谁看?"
"爷爷!"马小川急了,"您不是常说怕唢呐技艺失传吗?这是个好机会啊!我还准备了几首新编的曲子,把传统唢呐和现代音乐结合起来..."
"胡闹!"马三爷突然发怒,"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是让你随便改的吗?什么现代音乐,那是糟蹋传统!"
马小川涨红了脸:"可是不创新,年轻人谁还听唢呐啊?我们老师说了,传统文化要活态传承..."
眼看爷孙俩要吵起来,秦川赶紧打圆场:"三爷,您刚才吹的《大出殡》太震撼了,能不能再吹一遍?"
马三爷的怒气似乎一下子消散了。他看了孙子一眼,叹口气:"罢了,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然后转向秦川,"《大出殡》不能随便吹,那是送亡人的曲子。我给你吹个《走西口》吧。"
这一次,马三爷的唢呐声变得缠绵悱恻。那旋律仿佛在讲述一个离别故事:丈夫要远去他乡谋生,妻子依依不舍地送别。曲中有叮咛,有不舍,有担忧,也有期盼。马小川听着听着,眼眶也红了。
"这是我奶奶最爱的曲子吧?"曲终时,马小川轻声问。
马三爷点点头:"你奶奶走后,我有十年没吹这曲子。今天不知怎么的,又想起来了。"
三人沉默地站在乐台上,任凭高原的风吹拂。秦川忽然觉得,这唢呐声就像黄土高原的魂魄,既苍凉悲壮,又坚韧不屈。它承载着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喜怒哀乐,记录着他们的生死离合。
"其实..."马小川犹豫着开口,"我在学校写的论文就是关于黄土高原唢呐音乐的。我觉得它不仅是悲凉,更有一种力量。就像...就像黄土本身,看似贫瘠,却能孕育生命。"
马三爷惊讶地看着孙子,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你这孩子...倒是比你爹明白。"
太阳开始西斜,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马小川从背包里取出一支崭新的唢呐:"爷爷,这是我用奖学金买的。您...能教我吹《走西口》吗?"
马三爷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接过孙子的唢呐,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点点头:"好家伙,不愧是专业的。"他调整了一下哨片,递给孙子,"来,我教你第一个音。"
秦川悄悄退后几步,看着爷孙俩一个教一个学。马三爷粗糙的大手握着马小川修长的手指,调整着他持唢呐的姿势。最初的几个音歪歪扭扭,但很快就变得流畅起来。
"对,就这样,气要沉下去,从丹田出来..."马三爷的声音里满是欣慰。
不知何时,马小川已经能吹出简单的旋律了。马三爷拿起自己的老唢呐,与孙子合奏起来。两代人的唢呐声在黄土高原上回荡,一支苍劲古朴,一支清亮明快,却奇妙地和谐统一。
秦川摸出手机,录下了这段音乐。他想,这就是传承吧——古老的艺术在新一代手中获得新生,就像黄土高原上年年新绿的庄稼,生生不息。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时,三人才踏上归途。马三爷走在最前面,步伐比来时轻快了许多。马小川凑到秦川身边,小声说:"谢谢你。爷爷很久没这么高兴了。"
"是你们的唢呐打动了我。"秦川真诚地说,"那声音里有种直击灵魂的力量。"
马小川笑了:"我们老师说,黄土高原的唢呐之所以特别,是因为它吸收了这里的风声、雨声、黄河的水声,还有人们的哭声笑声。它是这片土地的嗓音。"
回到村里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零星灯火点缀在山坳间,像是落在地上的星星。马三爷邀请秦川去他家住,秦川欣然答应。
晚饭很简单:洋芋擦擦、酸菜和玉米粥。但秦川吃得很香,尤其是配上马三爷家自酿的小米酒。饭后,马小川拿出笔记本电脑,给秦川看他收集的唢呐曲谱和录音。
"这是《将军令》,这是《雁落沙滩》,这是《柳青娘》..."马小川一一介绍,"我正在尝试用交响乐伴奏这些传统曲目,让更多人了解唢呐的魅力。"
马三爷虽然嘴上说着"胡闹",但还是凑过来看,偶尔纠正孙子记错的细节。秦川注意到,老人浑浊的眼睛在谈到唢呐时,总是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夜深了,马小川去睡了,秦川和马三爷还坐在窑洞前的石凳上。高原的夜空格外清澈,银河像一条闪亮的纱巾横贯天际。
"三爷,您觉得唢呐会消失吗?"秦川突然问。
马三爷沉默了很久,久到秦川以为他睡着了。最后老人开口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会,也不会。"
他指着夜空中的星星:"你看那些星星,有的已经死了,但我们还能看见它们的光。唢呐也一样,就算有一天没人吹了,那些声音...那些声音已经留在这片土地上了。"
第二天清晨,秦川离开时,马三爷执意要送他到村口。分别前,老人从怀里掏出一支小唢呐,只有巴掌大,却做工精致。
"送你。"马三爷说,"这不是什么古董,是我年轻时做的。吹不出大曲子,但能学个响。"
秦川郑重地接过,试着吹了一下,只发出"噗"的一声。马三爷哈哈大笑:"后生,吹唢呐得用气,不是用嘴!"
告别老人,秦川走上返程的山路。转过一个山梁时,他忽然听见背后传来熟悉的唢呐声。回头望去,在初升的太阳下,马三爷站在高高的土崖上,身影剪影般清晰。他吹奏的正是《走西口》,那声音越过沟壑,穿过晨雾,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秦川站在路上,任凭唢呐声冲刷着自己的心灵。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声声断肝肠"——那不是简单的悲伤,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感:对生命的敬畏,对苦难的超越,对永恒的渴望。
唢呐声渐渐远去,最终与高原的风融为一体。但秦川知道,这声音会一直回荡在这片黄土地上,回荡在每个听过它的人心里,如同黄河水,永远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