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之外|梅落始觉已轻寒
文|叫我高高
看丁军的国画,满张的白纸,轻灵的笔墨清浅勾勒出一大幅荷花,其笔色匀净如秋天漫天铺展的云,不觉间,身心轻灵,心静如莲,一阵荷香随风袅娜而来。
留意画的名字是《香风有信》。不是荷,不是禅,是风,香风。
画面里只有荷,没有风,可是,为何我却身染了莲香,就伫立在万亩荷塘之间了呢?
王开岭曾写道:从前,人的耳朵里住过一位伟大的房客:寂静。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那么,从前,人的鼻子是不是也格外灵敏?那是一定的。
不然,你看小时候背诗: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香隔着古人雕花的镂空窗棂,穿越千年,依然可以轻嗅鼻间。
那梅香的清雅,仿佛薛宝衩的“冷香丸”,只一个“暗”字,就知道这“香”是王安石情不自已被梅香牵引,真真的妙手偶得。
这感觉也叫人意气想通,如同隔着千年庭院,不染凡尘,只动用鼻息,就意念旷达,心胸开阔如身处天籁。
然而我的家乡,却没有梅花,确切地说,我至今也没有看到雪中盛开的梅,但却不妨碍我来嗅尽这世间一切气息。
春天,水汽颇为繁盛,几天的雨水连绵不断,让几百公顷的田地都在山河初涨的水汽里,酝酿、拔节、生长。
水汽并不是春的本色,草木的气息才是万物的本源。不信,当你在一场春雨过后,走过一座草木葳蕤的村庄,当你的脚踝不由自主地被路边的一丛丛野草打扰,当它们把一茎的露水毫不吝啬地慷慨奉献,你的脚踝,你的裙角,连你的发梢,都浸染着雨后的青草香。
那感觉,很微妙,甘甜又清冽,像麦芽糖,一切都涌动着你生命的气息。
小时候,跟随父亲去田地,路过一个高高的河坝,河坝不远,地势很洼,有人家开垦出来做了鱼塘。鱼到底有多少不清楚,但是,一到夏季,却满河塘的菱叶,翩跹着铺满河面,水下菱角幽静的卧在泥淖里。
锄田的间歇,小心翼翼地下了河坝,握紧水草,去用手拨弄那满面的菱叶,就可以摸出一小把俊俏可爱,像牛角般的菱角来。偷偷揣进衣兜,回田锄地,父亲就黑了脸色,问:又去河塘了,满身的水草汽。
当我们锄田累了,仰面躺在田地的高梗上,以叶为枕,以草为榻,远处河塘的蛙鸣阵阵,那可真是一塘的草木水汽,鼻息间涌动着各种草木气息。
柳蒿的气息绵长甘冽,最像中药,但是却比中药味好闻多了;婆婆丁的气息清新得很,你仰面看一朵云,鼻息里缕缕探来它清冽微苦的香气,忍不住捋一把嫩叶,就着几缕春风,嚼出它的汁液来。
还有苍耳、车厘子、刺菜、接骨草,就更不必提那蓬松恣意的狗尾巴草了,很是鲜嫩,能馋死牛。
最染人身心的当属接骨草,真是名副其实,一节节拔也拔不断,味道最是醺人,很冲,撸一把手心一整天都是草香气。
当我们与草木在一起时,离天地也最近了。
田地里蒸腾出的泥土气息像一位儒雅的老者,浑厚深沉,而风里携来的远处野梨花的香,却像一位超凡脱俗的女子,清香淡雅。当然,还有父亲和我们身上的汗泥味,在天地草木间发酵,默契相生。
而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有一个黄昏,离村十里外,拉黄豆杆的车过沟时翻了,豆杆坠着满车豆荚在地垄里堆成了小山。父亲那时已病,我年仅七八岁的样子,与姐姐一起负责守护牛车和豆堆,母亲一个人奔回村里求人帮忙。
夜色渐渐微茫,山野的轮廓渐渐模糊,我和姐姐相互依偎,像两个找不到家的麻雀。那时,正直九月,收获在即,草木格外茂盛,它们与远山和田野一起,在水墨般的朦胧夜晚,用它们浑厚深沉的气息将我们层层包裹。
夜色微澜下,靠着豆堆一抬头,发现夜晚的天空,真是清凉美妙,漫天星斗,璀璨光洁,像缀满天河的钻石,深不可测的苍穹被点缀得格外深邃。
抬头间,夜风裹挟着新的豆荚气息缕缕吹来,不仅仅是草木的气息,更是有河塘、树林、倦鸟、田鼠和一切生命的气息。
不知何时,母亲和亲戚们的脚步声和着粗壮憨实的牛哞声在夜色里隐隐传来。我们的眼眸有一瞬间是湿润的,鼻息间酝酿的小情绪,在看到母亲那疲倦瘦弱的身躯时,都消失殆尽。
有没有一瞬间,我们的长大是从怜悯开始的。
怜悯院子里的鸭子在雨水中浇灌,却没有舒适的暖窝可以居住;怜悯家里的猪只吃了一把野菜就在寒夜里安眠;怜悯瘦小的母亲总是戴那个洗得泛白的灰头巾,在秋天苇花白茫茫的田地里,风一吹,就看不见了踪迹。
如果风中有信,笔墨清浅,你想收到谁的?如果你可以给故乡写一封信:给你曾摸过泥鳅蛤蟆的草洼;给你随手捋过用来编蝈蝈笼子的野草;亦或是你探过身子,爬过的低矮栅栏;给那个驼背背着手路过你家门前,被你骂成罗锅的老头儿。
给故乡与你相关的一切,写一封信,让风越过山丘,拂过河流,抵达你出生的地方。
当你提起笔,当你与那个年少的自己,在光阴里相遇,你看他顽皮酣笑,你是否会鼻息涌动,千言万语,纸短情长。
如果真的可以,我想对她说:你探得山林的秘密,深知虫鸟的情谊,我愿人间永不褪色,而你依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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