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本文参与冰冰组织的读书营活动第四期。】
一口气读完弋舟的《锦瑟》，有股难以言说的痛楚和无奈，有股复杂悲怜的情绪，既对两位主人公抱有同情又感到深深的无助和无力感。只能感叹岁月真是把杀猪刀，刀刀都要催人老啊！老得令人不自信，不敢面对自己内心的真实需求，借助外力却又那么力不从心和胆战心惊还有深深的负罪感。
小说的故事核是以两位高龄老人对异性从生理到感情的渴求为诱因，以一个杀人事件为悬疑引线，讲述了关于爱与救赎的故事。
小说《锦瑟》将关注的视角聚焦到了丧偶或者独身的高龄老人，作者以一种悲悯和同情的心绪，创作出了这样一篇令人唏嘘感叹的作品。
作者弋舟原名邹弋舟，是位72年生的陕西作家，这篇发表在《天涯》杂志上的《锦瑟》，一经发表就引起读者广泛的关注和轰动。他的小说视野宽广而幽深，艺术原创性及自变力超乎常人，叙事沉稳富于伤感性诗意，他的表达因为犀利地穿透了时代的精神存在而极具终极意蕴。
正如邱华东所说的，他是时代痛感的透析者，中国式伤魂的观察者，人之理想性精神存在的不懈求索者。他的伤魂是穿透时代性表象存在的人之本质性精神极度荒芜的凝结，一种致死无法破除的精神桎梏的揭示。他的伤魂从文学意义上考量，无异于卡夫卡对人之精神存在的伤感与绝望。
我是第一次读这样的小说，读完确实感到书中两位老人的绝望，绝望于私密的原始欲望萌生身体却不能行；绝望于自感自己形同枯槁却偏生偷窥欲望而羞耻感频生；绝望于爱而不能，要克制要隐忍；绝望于束手就策而偏遭算计；绝望于明知他们试图用自己去交换林杉坐牢，但是未果。
小说用李商隐的神作《锦瑟》来命名，大有深意：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全诗有四个典故，分别是“庄生梦蝶”、“望帝春心”、“沧海月明”和“蓝田生烟”。作者借用这些典故来分别说明时间易逝，人生如梦；爱是久远的事唤起他们对爱情的深切思恋；那些爱而不得不能令他们感到悲伤和珍惜同时也感到绝望；那些美好而不可触及的事物只能眼看着它们如烟般的消失，也暗含和警示人们要在什么样对的时间做该做的事情，否则只能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
《锦瑟》里面写了两个重要的人物，都是年近八旬的老人，一个是老张，一个是张老，在结构上，即是以两个人不同的口吻展开叙述的：
我被人叫做“老张”已经有四十多年了，从三十岁开始，一直叫到了现在。
我被人称做“张老”已经很多年了，自从我又可以站在讲台上，他们就这么称呼我了。其实那时候我还不到五十岁。
作者认为在“老张”和“张老”的这两组互相倒置的汉字中，已经充分展现了两个人物的身份特质：“老张”是一个普通人，是一个京剧团里的琴师；而“张老”显然是一个尊称，他是一个教授，专门研究唐代诗歌的权威，尤其是对李商隐的研究。重要的还是老张的孙女林杉的博士生导师。
作者用顺序不同的两个字，很巧妙地向读者揭示了两人因为身份的不同，在面对比自己小很多的异性时，其态度和随后行为的不同：老张的羞耻感和张老的自卑感。
老张的外貌描写：
一个枯槁的老年琴师，连皮肤都已经发脆，浑浊的目光，瘦骨嶙峋的肋条，脑袋上已经没有几根毛了，它们零乱地倒伏在头皮上，让脑袋看起来像是一只布满了灰白色疤瘌的皮球；枯瘦如柴，两条标本一样的枯腿，一簇稀疏的白毛，还有那根半举着的东西。
老张的羞耻感：听到人家说“腰好，背好，腿脚好”，这令我感到羞耻。——留在剧团院子里是为了看一眼那些年轻的女孩；还有就是常常躲在窗角下，用眼睛偷窥那些刚练完功洗完澡的女孩子，用眼睛都能嗅到女孩身上微酸的味道。
精彩的比喻：
因为我干瘪的身体里还不恰当地保存着欲望的水分，它们腌渍着我，像是在酱着一根老黄瓜。
这种用眼睛呼吸到的气味令我发抖，身子像是被锐利的光刺中，却冷得出奇，只有那个部位是热的，尽管热得微不足道，但被整体的冰冷对比成了灼烧。
我像一条丧家的老狗一样地跑回了自己的窝，蜷缩在床上，簌簌发抖，惊恐不安地等待着某种灾难灭顶而来。
而张老的外貌描写：
一个银发的老头，一身灰色的布衣，一柄桃木手杖，像神话里的人，即使脚步蹒跚，也有种让人敬重的风度。
张老的自卑感：当他感到他的博士学生林杉“爱戴”超越师生的那种“爱戴”，当她娇嗔地执意要张老给她写“昨夜星辰昨夜风”；当她双眼迷离、喝酒壮胆从他身后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他时，自卑胆怯的张老这样做：
我只有把身子向下缩，因为直立着，那里就明显地微微凸起一块，令我无地自容。这样的状况就有些滑稽了，我像一个顽童般地要滑到地上去，林杉就只好不遗余力地从身后架住我，阻止住我的下坠。这样僵持了一段，林杉终于失去了信心，小心翼翼地松开我，然后一言不发地走掉了。我喘息着瘫倒在地板上，心像被烈日暴晒过一样地裂出许多的皱褶。
造成张老这样自卑的原因是在他年轻的时候下放到林场，因为饥饿冒犯了对他心存善意时常接济他的那一对猎人夫妇的妻子。这一段的描写带有忏悔的意思：
饥饿能够让人的呼吸都变成一件痛苦的事，仿佛空气都成为了刀子，吸进身体里会锐利地刮割你的肺腑。那天夜里，我东摇西歪地走向那对夫妻的家。我已经饿过了头，脑子里都有了幻觉，觉得黑夜其实是被漫天的鸟翼遮住了太阳，我甚至都听到了无数只翅膀扇动时发出的喧哗。
那些从林子里带回来的食物有多么珍贵，我想任何一个从饥饿年代走过的人都会懂得。但是，他们总是慷慨地分食给我，一次次把我从喧哗的幻觉中拉回这个世界。
那光来自一具女人的身体，她在无尽的黑暗里发散出无尽的亮。大嫂赤裸着立在一口木盆里，浑身的水渍在我眼里就成了席卷而来的大水。一切都被放大了，饥饿已经促成了谵妄，它挤出了我身体里所有的本能，并且在这一刻，无限地放大。后来压在那女人赤裸的身子上
再后来是那个大嫂的丈夫一身寒气地伫立在门口，一杆火枪威武地扛在肩上，但是，他没有对我进行任何暴力的惩罚，只是凝视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怜悯。这怜悯是何其的深切，子弹一样地穿透了我，推涌着我从虽生尤死的肉体中复活。我从他的目光中逃离出来，虚弱地跑进黑暗的夜，像一个溜进了巨大的子宫里的贼。
这一切直接造成张老后来的不婚和对这件事的极度自卑，且一辈子没有拥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女人。
直到一个叫秦美的女护工的出现，那个照顾他的四十岁左右的女护工别有用心地设计，主动提出帮他洗澡而发生“关系”，并拿出那块带有“证据”的一方手帕逼他结婚，致使他茫然无措间告诉了自己的学生林杉。
林杉哪里能让自己心爱的老师受这样的侮辱和陷害，遂诱骗秦美到一处七层高楼推她下去—杀害了秦美。
两位老人后来都想自己去替换去顶罪换回林杉，那个大有前途的女博士，那个是家里骄傲的乖孙女。然而，在犯罪事实面前，两位老人的做法都是那么的荒诞和可笑和那么失智，以至于老张以为是自己重阳节去洗头店犯浑导致孙女受到的惩罚。当他跑去看守所在大铁门前从早晨等到黄昏，终于见到办案的小伙子警察，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你把我抓进去吧，把林杉放出来。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就郑重其事地骑上摩托车走掉了。这里一个精彩的比喻：
我已经是走到生命出口的人了，就像一个穿越了漆黑隧道后已经看到光的胜利者，我已经有资格用生命的方式提出自己的要求。我走在空虚的光和空虚的风里，出神地想，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老天给了我最严厉的处罚，他把一头老公羊犯下的错施加在了一头无辜的小羊身上。
——多么可悲可叹又无助的想法。
而张老呢？事后学校校领导甚至登门来慰问我，怕我在这件事上受到什么刺激，影响了身体的健康。他自己想只有自己才可以救她。于是他找到了姓吴的警察，约他来自己的屋子，向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说了自己和秦美的关系，说她借此要挟我，于是我杀了她。
但是，警察用一双非常严酷的眼睛盯住他，然后出于尊重提出出去走走，并把他带到事发地点，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大楼，自顾沿着楼梯向上走去，张老跟在他的背后，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向上爬，张老佝偻着身子，边爬边幻想着那天夜里的情景：两个女人如夜晚绽放的昙花，她们也是这样拾级而上，最后终于抵达了死亡。
张老终于明白，他的身体背叛了他，他已经根本无力爬上七层的高楼了。只到四层，就气喘吁吁，他的生命只能抵达这样一个高度了，七楼，那个死亡之地，却荒谬地超出了张老的生命范围了。
读到这里，我感到作者弋舟善用反差写法，以此来增加作品的表现力。比如作者对老张和张老的描写：老张一想到女人，心里会产生羞耻；张老一想到女人，心里会产生自卑。羞耻和自卑虽然都是负面情绪，但还是有所区别，羞耻的老张可能会去主动找女人；而自卑的张老即使女人主动送上来，自己也会逃避。
羞耻和自卑的情绪，总要找一个出口去排遣，或者寻一个正向能量去弥合。恰恰林杉的杀人事件为此提供了再合适不过的契机。
林杉因为涉嫌杀了秦美，在重阳节的第二天被警方带走，头天晚上进过“洗头房”的老张在羞耻心的煎熬下，到警察局，希望用自己换回外孙女。未果的情况下往回走，被飞奔而过的三轮车撞坏了左腿，这正是昨天晚上进洗头房时先迈的那条腿，于是老张更加笃信，林杉的被捕是对自己“放纵”的报应。
秦美用一块和张老发生“关系”时的手帕，胁迫张老和自己结婚，一番权衡后张老同意了。但在一场酒醉后将消息吐露给了自己的学生林杉，接着就发生了林杉约出秦美，并将其推下楼致死的事件。深感后悔的张老像老张一样，到警察局说明自己才是杀人凶手，试图救回林杉，同样没能成功。不得不找到因腿伤住院的老张，向其做最后的陈述和忏悔，从而完成对自己的救赎。
老实说，两位老人这段为爱救赎的描写很是精彩感人。奈何天意难违，事与愿违，他们都像一片风中瑟瑟发抖的叶片，翩翩然不甘心地飘落。
通览全篇，发现原来老人们也有需求，只是隐忍克制，难以说出口；只是羞耻压抑，感到不自信；只是自卑胆怯，感到不配得。
但是，即便他们是七老八十，那原始的欲望，却从来没有泯灭，一旦触及勾起，就会不可遏制地燃起欲望之火，灼痛得他们神经惊醒，头脑清醒，当然，也会迷迷糊糊、恍恍惚惚。
老张和张老就是这样的人。然而他们就如那位警察最后吟诵的“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那样，有谁怜惜有谁知晓呢？
不禁想到弋舟老师在他另一本同样关注老龄化的书《空巢：我在这世上太孤独》里说的一句话：
如果说，空巢，衰老，对于我们还是未来之事，那么，孤独，此刻便潜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它柔韧地蛰伏着，伺机荼毒我们的灵魂。
无论身份贵贱高低，在面对老龄化的人群里，逐渐孤独老去的人们普遍有羞耻感和自卑感，这些就像是是隐藏在干枯身体里的毒蛇，一遭滋生，便会蔓延全身，让你不自信，怯懦畏缩，只有产生幻想，但那更会不健康。它啃噬着你的神经，激发着你原始的欲望，让你浑不得安宁。
谁都会悄然老去，谁都会不可避免地走到这一天，希望未来这一天来临时，我们都能坦然接受，自爱的同时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和关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