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航看着狱卒领着个身穿荷绿衣裙的女子背光走进来,已激不起风浪的心头还是觉得一阵惊讶,毕竟他已经被判死刑,这女子是谁?还来这里干什么?
当女子从背光的门口走到眼前,渐渐露出她的容貌,温航更觉得奇怪,这不是襄王看上的那个女子?当知道襄王喜欢上了一个卖茶女,父亲也曾派他去探探那女子的情况,发现就是一个茶馆的主子罢了,样貌倒是极美,似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他那时还自嘲,几十岁了还跟个毛头小子一样,觉得人家小姑娘似曾相识。他要离店时,鬼使神差地再回了一次头,看到那姑娘恬静地朝他一笑。那笑容像是划破尘封多年的浓雾,要露出什么来,但终究是若隐若现,让他摸不着头脑。
“温大人,许久不见。噢,或许我该称呼您为父亲……”温善臻忍不住失笑出声,“哈哈哈哈哈……父亲……哈哈哈……”
“可惜啊,你不配。我也不想有个跟毒蛇一般的父亲。”笑声戛然而止,刚刚还笑得癫狂的女子露出轻蔑孤傲的眼神。
“想起来我是谁了吗?温大人?该不会四处留情,儿女多到你都想不起来有多少了吧?”温善臻嘲讽地问道。
茶和女儿,让温航瞬间想起了那个要强不羁、明媚开朗的女子——李玉奉。
当年他还未入仕,只是丞相府的公子,丰神俊朗又桀骜不驯,不愿与指腹为婚的张家小姐成亲,觉得两人素未谋面便要在一起过一生简直荒唐可笑。于是趁着要代母亲给在景城即将成亲的表兄送礼之机,在景城久久不愿回京。
也就是在那时,他认识了茶商之女李玉奉。景城盛产茶叶,李家是景城名列前茅的茶商,但李家子息单薄,只有一儿一女,儿子李玉安还是个病秧子,所幸女儿李玉奉自小聪慧伶俐,因时常跟父亲出去洽谈,不过豆蔻之年就有一代富商的精明干练。
她身上有着京城大家闺秀所没有的灵动和爽朗,深深吸引了他。他时常去找她,假装偶遇,向她讨教怎么品茶怎么选茶。她总像个小鸟一般开心地跟他分享这些其实他早就知道的事。
那段时间真快活。可惜他终究是丞相之子,又有未婚妻,不可能与一个商贾之女成婚。
父亲再三来信让他回京,他都找借口推迟。那天,父亲直接派人到景城接他,他想到以后两人要天各一方,不会有机会再见到她,便悲从心起,竟生出了要带她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永远在一起。
把消息传给她后,那夜他在景城外五里地的柳树旁等了许久,在他差点想要失望而去时,她来了。他欣喜若狂,感觉此生都圆满了。两人共乘一骑连夜快马加鞭往南走,想去南边小城定居。
可惜他又怎么斗得过身处权势中央仍游刃有余的父亲呢?他们只过了两个多月的快活日子就被丞相府的人找到了。那时他已与她自拜天地结为夫妻,可丞相府不认这亲事。
他被捆绑回京,父亲在祠堂对他用了家法,让他断了念头,伤好后便迎娶张家小姐,若再敢动小心思,定让李玉奉为引诱他出逃付出代价。
他知道父亲的狠辣,打消了再次出逃的念头。只会在夜里想起那个明媚的女子。
与张小姐成亲后他一开始很抗拒她,后来渐渐被她的温柔娇俏吸引,李玉奉也渐渐在脑海里出现得越来越少。女儿温蕤出生后,他更是被可爱的女儿吸引了全部注意,两个儿子陆续出生后,他更是完全忘记了曾和一个叫李玉奉的女子拜过天地,相许过共白头。
再次见到李玉奉,是他带妻子和五岁的女儿去郊外别院玩耍回来,在丞相府被一个女人拽住衣袖,声声质问,为何她写了那么多信,却从来没回过她?为何要这么对她,让她失去祖传的家业还要失去双亲?为何他可以对另一个女儿极尽疼爱,对她的女儿却不闻不问?
李玉奉已不复当年的明媚模样,不过二十二就憔悴又死气沉沉,他几乎不敢认。
原来她当年给他生了女儿,他从未收到过她的信,想是被父亲拦下了。是他当年不顾后果诱她与他私奔,不然李家不会有此祸,不由得心生愧疚。他看向李玉奉身后的女孩儿,她一双清澈沉静的眸子正看着他们,有着不符合她年纪的乖巧沉稳。
他正想再细看,身后的温蕤哭闹起来,说是困了,想让父亲抱。温蕤向来是他的心尖子,他听到哭声马上转身去抱她哄着。混乱下,李玉奉和那女孩儿被赶走了。
那晚,他派人打听到李玉奉落脚的地方,让贴身小厮送了些银票给她。既然没有缘分,那便不要再见了吧,给些银钱让她们过得好些便是。在他心中,如今最重要的还是权势地位和张氏生的几个儿女。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晚,你派人来过之后,我娘回景城没多久就疯了。你该很清楚吧?”温善臻狠戾地盯着温航的眼睛,继续说道:“两面三刀说的就是你吧,既做出一副愧疚模样,却要一刀两断;既要送银钱来补偿,却在装银钱的包裹上撒会使人失智的药。”
温航怔愣在地,百口莫辩,温善臻又说:“我和舅舅曾以为她是受刺激太大导致的。直到我开始接手生意,四处游历,结识了神医戴荣,才知道原来黔西有一种药叫幻云散。碰上便会中毒,中了此散初时不会有太明显的症状,只是渐渐会出现幻觉,最终失智疯魔。真正杀人于无形!”
“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不能保护她何必招惹她?招惹了她为何不能从一而终?不能从一而终又何必这样折磨她?你知道她死前的痛苦疯魔一直在我梦里一次次出现吗?你知道纵火自焚的痛苦吗?你不知道!”
温航听到黔西这个地名,正震惊得无以复加——他的夫人张氏正是黔西人,再听到李玉奉死于自焚,更是不敢置信。
他本以为父亲身居高位,手段狠辣点很正常,没想到一向温柔善良的妻子竟也有这样心狠手辣的一面。那天她知道他曾与李玉奉生有一女,人前没表现出来,背后却哭了许久,他为此愧疚,觉得自己年轻时的风流债亏欠了她,对她愈加好。
虽然他在外面也有一些红颜知己,但是却不会抬回家碍了张氏的眼,也不再有过其他孩子。京中夫人小姐都羡慕张氏嫁得好夫婿。
“幻云散也不是你们温家第一次用了,襄王曾去找当年潘将军一案的卷宗就中过此药。想来你们自己还没试过这滋味吧?”温善臻邪恶一笑,温航觉得仿佛被毒蛇缠上。
“你说选谁比较好呢?温夫人张氏?还是你那娇柔爱哭的乖女儿温蕤?”温善臻收起笑,秀眉微皱,像个纠结该选糖画还是该选糖葫芦的小女孩。
“别!阿蕤是你妹妹,她什么都不知道,放过她……”温航着急哀求道。温家男丁被判斩首,女眷流放到三千里外的雁北。即便流放苦,好歹还有命在。
“那便是温蕤了。当年你选的也是她!也好,就让张氏亲眼看看她自己种的因长的恶果吧。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我要她一生为此痛不欲生!”温善臻恶狠狠地说,表情狰狞如厉鬼。
无视温航的哀求,她很快收起一切情绪,不知是对温航,还是对自己,声音平淡地说:“明日一过,我们之间便结束了。”
临出门,她忽然停住脚步,回头讽笑道:“真可惜,温丞相被关在天牢,看守太严不能见一见,不然我一定会告诉他,他夺走十个李家的家财都不如一个李玉奉。我外祖寄情山水,对生意极少上心,若非我娘懂事早,李家家产都要被他败掉大半了。
我娘是景城众所周知的经商奇才,若非门第之见和你的喜新厌旧,温家会有比方家更有力的钱财支撑,又何必贪昧朝廷的区区八十万两军饷?襄王现在所拥有的助力也会是你们的。后悔吗?”
温善臻走后,温航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温家覆灭的劫难竟源于他当年的始乱终弃,若没有温善臻的财力支持,襄王不可能这么快成长起来,方家不会倒得这么快,康王也不会这么急功近利。再多几年时间,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可惜,一切都玩完了……